第一百零九章 无涯(二)
无涯城。
靠山的小城大多交通闭塞,不很繁荣,但山间的水、林间的风养出来的文化却别具一番韵味。
下午五点,夕阳的余晖中,毋宁抄着手坐在公园的小木马上,望着不远处被孩童团团围着的木偶艺人。那是一个年逾百岁的老者,胡子眉毛一大把,头发花白,布满皱纹的脸上却满是慈爱的笑,干枯的双手灵巧地控制着两个小小的提线木偶,惟妙惟肖的表演引得孩子们频频欢笑。
老者已经表演了三个多小时,毋宁便在这里静坐了三个小时,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有注意到,从始至终,老者都未曾抬头看过他这边一眼。
五点过半,演出终于结束,孩子们意犹未尽地离去,老者收拾起东西,背着木箱缓步离开。
毋宁站起身,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
老者在这座小小的无涯城生活了几乎半辈子,一路回去,街坊邻居频频招呼,毋宁默然跟在后面,不声不响地看着老者一路笑呵呵地回应着。天空微微擦黑,老者拐进了一条小小的巷子,巷子尽头红色的小木门旧漆剥落大半,木头裂开一道道口子,老者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打开小锁推门进去,却忘了关上门。
毋宁一路跟进院子,小小的庭院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似乎十几年都不曾改变过,老者站在堂屋正中央,背着手背对着他,似乎在等着他进去。
毋宁默默咽了口口水,心道一句该来的躲不开,硬着头皮走过去,一撩长褂迈过门槛:
“太爷,我回来了。”
老者没回头,手指微动,尖锐的破风之声袭来,毋宁瞳孔猛一收缩,心道这就来了??同时原地跃起,翻身上梁,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三道乌黑发亮的钢丝已然缠上小腿,蓦得收紧,钻心的疼痛猛然袭来,毋宁倒吸一口凉气,脱口求饶:
“太爷!手下留情!”
钢丝收住,毋宁腿上最终还是没有见血,紧接着,老者抬头,犀利的目光扫过来,钢丝瞬间将毋宁整个人从房梁上扯了下来,狠狠摔在地上。
毋忧回过头,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吐出口恶气:“小王八犊子,还有脸回来?给我跪下!”
识时务者为俊杰。毋宁二话不说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下来,老老实实磕了个头:“太爷,不肖子孙毋宁,给您磕头了。”
毋忧望着不管是真是假,至少看起来一脸乖巧的毋宁,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良久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这孩子更成熟了,看起来这些年......似乎过得很辛苦。
十三年前,毋宁拖着一身伤病的身体一路东躲西藏逃到他这里,那个向来不知道天有多高、海有多深的狂妄小子见到他,差点哭出来,他耷拉着脑袋,双眼无光低声道:“太爷,白空不在了,我没护住她,我的刀也没了。”
当时毋忧看着他没魂儿的样子,心都碎了,别过脸抹了把老泪,回过头笑笑,温声道:“没事儿,太爷还在。”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毋宁跟着毋忧一边养伤,一边学着操纵木偶打发时间,后来毋忧帮他找到了第二个投缘的灵物,就是他现在的胡琴——千璇。
毋忧看着重孙精神一天天好起来,心情也跟着一天天好起来,他本想着以后就一直这么过下去就好,毋宁在外边闯出来的那些祸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无涯这小地方又偏僻又闭塞,外面的人也找不过来,更何况还有他这把老骨头护着,毋宁总能安安稳稳过下去,结果不想四年后的一天夜里,这小王八蛋一声不响,留了张字条就跑了,当时把他气得差点一口气没缓过来,想着有生之年再见,非扒了毋宁一层皮不可。
“怎么?又闯祸了?”毋忧冲毋宁吹胡子瞪眼。
毋宁赔着笑,一边站起身一边好言道:“哪儿能啊,这些年我可安分了......”
话未说完,毋忧一脚踹向他膝盖:“倒霉玩意儿我让你站起来了吗?!”
毋宁“噗通”一声再次跪下,低眼看着毋忧说话同时缠上脖颈的钢丝,举起双手小心翼翼道:“没,没闯祸,不仅没闯祸,还造福御物师一起对付血妖来着......”他说着抬眼半是试探半是讨好地看着毋忧,“太爷,这些年发生了太多事,很多事又有了转机,我现在虽然在御物师里还算是个罪人,但也差不多没人再想要我的命了。”
钢丝这才缓缓收了回去,毋忧冷哼一声,斜睨向他:“还走吗?”
毋宁静默半晌,一咬牙:“重孙不孝,还得走。”
毋忧气得脸都青了:“一天不折腾你闲得慌是吧?!”
“太爷,”毋宁语气沉了下去,“我现在在和一个血妖打交道,当年白空被诬陷的事,好像有了点儿端倪,我必须就着查下去。”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报了仇我就回来,放心,我肯定回来,好好儿地回来,健健康康没伤没病地回来。”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毋忧静默良久,厅堂里光线昏暗,毋宁看不清他的神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苍老的太爷终是沉沉地叹了口气,他缓步走到一边打开灯,背对着毋宁嘟囔了一句:“上次走也是,都不想想太爷一把年纪了,真有点儿什么事赶不赶得上回来给我收尸。”
“哪儿能啊,太爷身体多好。”
“别贫了,起来做饭去。”
晚饭过后,毋忧叼着根牙签看毋宁在一边洗碗,晃着二郎腿道:“你刚说想问的事,说来听听。”
“嗯,太爷,你听说过不用丝线操纵傀儡吗?”
“这样儿?”毋忧抬手一指,角落里一个新做出来的、巴掌大的木偶站了起来。“嚯,”毋宁洗碗的动作顿住,赞叹道,“太爷果然宝刀未老,厉害厉害!”
毋忧呵呵一笑,解释道:“傀儡术必须有连接傀儡和施术者的媒介,不用丝线是不可能的,只是你没看见罢了,那个木偶肚子里有我是先埋进去的一小段钢丝,钢丝上有我的灵力,现在我在附近,灵力操控,让他站起来还是很容易的,不过也就能站起来而已。”
“附着灵力的媒介......”毋宁若有所思,“那如果是操纵尸体呢?被操纵的尸体看起来就像一个正常的人,一言一行毫无异常,甚至还可以使用生前的灵物,用这种附着灵力的媒介办得到吗?”
“这.....”毋忧面露难色,“你说这情况,把他全身上下都埋进去钢丝也不可能。”
毋宁轻叹口气,继续洗碗。毋忧兀自思量了半晌,亮光一闪,忽而开口:“不过也不是绝无办法,天下傀儡术也不光我这一种,你把你遇到的情况详细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