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出了敖听心的窘迫,杨戬手臂虚抬请她落座,宽慰道:“密室外是我的卧房,没有人,不过谨慎些总是好的。”想到她还需在密室住上一段时日,应该告诉她些真君神殿的情况,“殿内也都是自己人,以前殿外侍卫中有一个王母安插的眼线,后来被我找借口贬到天牢做看守了。”
敖听心脱离了肉体的束缚,耳力由心而生,能听得更远更轻,此前隐隐约约听到杨戬与康老大有所争执,忍不住问道:“听说沉香已拜孙悟空为师?”
杨戬明白她牵挂沉香的事情,又整日只能闷在银坛中,难免寂寞无聊,便也在她对面坐下,把猪八戒带沉香上峨眉山的事简要叙述一番,又把老龙王敖广为了她上天讨说法的事提了一提,让她知道家里人是记挂着她的,只是把敖广悲伤毁甚的情状略去了。
魂魄没有眼泪,更使满心哀痛无处疏散,敖听心漠然半晌,叹道:“做父母的哪个不为了儿女牵肠挂肚,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连清泠的三圣母做了娘以后,也是如此啊……”
敖听心不过是见到杨戬自然而然想到杨婵,随口提起,却瞥见杨戬搭在案边的手臂微颤了一下,长指屈成拳,自知口无遮拦说得不妥了,讪讪地低了头。她本就是个直截了当的性子,偏杨戬又习惯什么事都忍在心里,“我……”
她不明白杨戬,杨戬却能轻易明白她,抬手阻住她的自责,“的确,三妹她很爱沉香,胜过爱自己的生命,我就是利用了这一点,才把宝莲灯的口诀骗到了手。”
“什么?”敖听心吃惊地看向坐在罗汉床另一侧的杨戬,他硬朗的侧颜仿若精雕细刻的美玉一般,将所有的波澜都掩尽了。这对兄妹的深厚情谊千年来她都看在眼里,出了思凡一事,两人的关系自然而然不可同日而语,只是没想到竟到了这般地步……
“我今后都不会再去看她,想必她还更好受些。”
敖听心忙道:“你别生她的气,是你瞒得太好,她才以为你会伤害沉香。”
杨戬却轻轻摇头,往案边倚了倚,阖眸按揉着额角,“我从未和她说过我会伤害沉香,即使这样,她已经恨我了。”
“她不会恨你的。”敖听心伸手拉住他的衣袖,示意他看向自己,“三圣母是始终惦记着你,她成亲前,我去华山看她,她正在缝衣服,是给你做的。她说偶然得了一匹火浣四经绞罗,这么贵重的料子只有二哥配得起,便要给你做件新衣裳,多用心呀。你们几千年来风雨同舟,虽然现在因为刘彦昌的事让你们兄妹之间有些误会,但你毕竟是她的哥哥,她怎么会恨你呢?”
杨戬微怔,旋即莞尔,“我这妹妹不食人间烟火,哪里会做衣裳,想必是把心许给了那个凡人,这才对凡间妇人的女红有了兴趣,拿我练练手罢了。”
敖听心也被杨戬逗笑了,“总之,三圣母不会恨你的,只有女人才最了解女人,你得信我。”
杨戬不置可否,但俊挺的眉宇已舒朗开来,“现在沉香被困在峨眉山,趁着这两天我得将下面呈报上来的案宗阅了,你身子还需休息,委屈你在银坛中静养些时日,我一得闲就来跟你说话。”
看杨戬起身,敖听心也跟着站起来,“我帮不上你什么,你外面的事都忙不完,就不要为我费心了,不过如若不弃,我愿意为你分担心事。”她抬手抚上自己右耳前的红鳞胎记,脸颊微微泛起红晕,“父王为我取名听心,想来是我命中注定有听人倾诉之职。”
“多谢。”杨戬展颜笑道,眸底漾起温暖和感动。
“还打呀?你都打了我一个月了,有完没完啊,真烦人!”不知不觉,沉香已经能挡下唠叨的大部分“攻击”了。
“等你能打过我的时候,我就不打你了!我看,你是个挨揍王吧?”
“喂,说’王’不说’吧’,幸福你我他!你有种别跑啊!”
“我要是不跑不就被你打着了吗?有本事,你起来和我打呀!”
沉香想站起来,却发现两条腿似乎已不属于自己,在土地上跪了一年了,腿和土地已长在了一起。这倒是个新鲜事儿。唠叨拉着沉香的肩膀,两人一块用力,好不容易才把腿从土地上拔了下来,坚硬的大地上,留下两个膝盖扣下的坑,无声地交代了整整一轮四季。
山中岁月长,林深不知处。唠叨日日与嘟囔追逐打闹,嘟囔的拳脚身法突飞猛进,两年光景无声流走,当年从刘家村中出走的乡野少年已及加冠。
“招式要老,得这样才行。”唠叨亲自掰正嘟囔的姿势,“不到位,到时候就攻击不到敌人的要害,这样!”
“差不多了吧……”沉香苦着脸道。
唠叨朗声一笑,搬出一副正经面孔,“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关键时候差那么一点点,你小命就没了!你慢慢练啊!”说着,溜得没影去玩儿了。
沉香马马虎虎做出几个招式,边擦汗锤腰边嘟囔道:“差一点就能要人命,哪儿那么夸张,反正招式我记下了,有空慢慢练嘛!”
又一日艳阳高照,唠叨远远望见嘟囔躺在山石上翘着二郎腿睡得正香,摇头叹道:“还在睡觉,没法教了!”
沉香直睡到日上三竿,阳光沐在身上暖得人出汗,却还不见唠叨的人影,沉香朝着天空树林大喊道:“唠叨——你怎么还不来啊——”一直找到圣佛洞前,仍不见唠叨,便冲着圣佛洞喊道:“唠叨,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啊,说好了五更起来的,我……我知道我多睡了一会儿,就多睡了一会儿,没睡醒嘛,这也不能怪我呀……”
“那怪我了?你算老几呀,你凭什么让我一大早去等你?你根本就不当回事儿,只要当回事儿了,三更都能起来!算了,不跟你玩儿了,我还有很多正事儿要办呢!”
秋色正好,流水潺潺,峨眉山上顽猴的嬉闹声与风临疏竹之声混杂着飘散在空气里。沉香一个人坐在溪边,从怀中摸出一个银符,虎头豹尾,红绳为系,有些纹路里侧已经由于年代久远而发黑,是丁香送他的。
……这是我娘送我的护身符,请高僧开过光的,我娘说带着他能保一生平安。你知道吗,对我来说,你的平安比我的平安更重要……
脑海中忽又想起小玉来,十六岁的盛夏,千狐洞里,藤蔓蜿蜒,涓流细细,她将湿漉漉的他带回家换上干衣。
……我看到你穿着我爹的衣裳,拿着我娘的剑,就好像亲眼看见了他们一样……
就是那把短剑,帮他斩过杨戬设下的雪鸟一关。后来,他将那把小玉送他的短剑转赠给了丁香。
因为他恨小玉。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因为爱,所以恨。
他突然起身,飞奔回圣佛洞前。
“唠叨,我来给你认错了,我贪睡,我睡到五更还不起床,本来就是我错了,还不承认,还给自己找理由,我下次再也不会这样了,要是再这样,你就永远别见我,行吗?”
圣佛洞里却再也没有声音传出。
沉香无措地垂下头,当年跪在这里留下的坑仍在,仿佛有谁拨动了心弦,流云落花,点滴往事,都涌现出来。他失神地附身,将坑上的落叶和浮土轻轻刨去,像是为价值连城的祖传宝盒拂去岁月的积尘。
从此,沉香日日练功不辍,将从唠叨处学来的招式一遍遍演练。虽然唠叨很久都没有出现过了,但嘟囔一直守着那块他们在一起练功的崖石,愈发刻苦。他白天模仿唠叨的身法招式,晚间在一间藏满卷册的石洞中读书,什么筋斗云、七十二变……全都是在这里自学而成,进益神速。
净坛庙外,佛字壁前,敖春也已在猪八戒门下练功三载,如今二十有二。
忽听一声震山撼地的巨响,打盹的猪八戒猛然惊醒,转头一看,原来是他那敖春徒弟一耙叩在地上震起的声波。
“徒弟啊,你手下留情,师父这庙还要呐!”
敖春已不是当年那副豪放开朗的富家公子模样,一身月白打底、墨蓝龙纹的束袖衣衫,衬托出小麦肤色之下的沉着与坚毅,唯一与从前相同的,只有额边那缕玄色发丝,遮住了半只左目,仿佛将一段不忍回首的过往隐去。
“徒弟,你是不是还在怪他?算了,毕竟曾经是好兄弟……”
“我没有这样的兄弟。”
猪八戒凑到敖春身边,此时的徒弟已比他高出半头,“其实,他已经知道错了,还把以前的毛病都找出来,一股脑全改了不是吗?”
“他改了,我姐姐也回不来了!”
“对了,你姐姐的肉身为什么会丢呢?人都死了,谁要肉身干什么呢?”提起已逝的敖听心,猪八戒突然想起东海这桩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