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晓其中利害的郭威虽然心焦,但他仍旧不动声色的定定而坐。
他郭威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一辈子遇到的比之更紧急时刻也是不在其下,从来都没有慌了手脚。他想确认一下消息的真假,便直勾勾的看向汉子。
但面前的汉子仍然同样直直站在那里,从他的表情中看不出一点东西,更无从知晓他心里在想什么。
“此等大事,朝中枢密院尚未得到急报,你到底是何人?又如何得知?”
“这天下早已变了,尔等在这吕梁天险汾水大川护佑之中,小富即安,又怎能看到外面的世界?”
郭威不语,他虽然也早料到会有此,但终敌不过大势,没人肯听他的话调兵,甚至没有做一点准备。
“河中李守贞是将军你的老对头了,现在国君刘承祐有名无实,人心浮移,李守贞不甘居人下,妄图裂土为王,一定不会放过现在这么好的机会,他一反,凤翔王景崇,永兴赵思绾也一定会响从,这三人从来沆瀣一气,三镇一乱,国中危矣,将军应早做准备才是。不过现在主少国疑,将军到时万不可轻举妄动,免得落人口实,为小人离间中伤,性命不保,但军队还是要做好备战才是。”大汉的一席话虽然有失中正且有多过虑,但所言不虚,情势分析更是句句在理,想不到大汉外粗内细,郭威不禁刮目相看。的确,表面上看郭威是枢密使,校检司徒掌管全国兵权,但实际上他这个枢密使坐的不是官椅,而是火山口上,他自愿出城在太原城外驻扎离祸也是为此。
郭威对来人的兴趣越来越浓,他很想知道这汉子到底是何方神圣,告诉他这些又意欲何为?
——这昂昂大汉不是别人,正是与箫遥徐州一别后北上投军,寻求建功立业的赵匡胤。
隔着不远的距离,赵匡胤第一次见到了世人口中的刘汉国柱,三代老将,人称郭雀儿的郭威。——————————
郭威少时入军,按军规被刺面,被其上将照顾,只在颈上刺下青羽朱雀,因以得名。
赵匡胤穿中原,绕潼关,一路风尘并非闲得无事,在两淮与箫遥一别,走出十里才发现箫遥以他偷偷送掌柜钱这同样的方式在他的包袱中放五十两金,想来自己的捉襟见肘果真没逃过遥弟的法眼,感叹之余他借这笔钱绕道陕西,在一路上搜集了大量情报,从三镇的兵员调动,粮草运行中得出李守贞要反的结论,眼下虽然消息还没有传出,但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他将可以去的地方全都细细的考量了一番,发觉还是他父亲的老友郭威最具实力与潜质,但他不想以私人关系而毁掉自己的价值,所以才有了适才的奇特举动。
在细谈之下,郭威问及赵匡胤家世,竟然才知道他是自己多少年没见的老战友赵弘殷的儿子,确认身份之后唏嘘不已,感叹时光如水,一去不复返,岁月如刀,刀刀催人老,自己因为常在军中,日夜军务萦身,竟然多少年也没来得及看看自己同食同寝,一起在鬼门关滚过的好兄弟,心中歉疚得紧。
在问明赵匡胤的北上经历后,郭威不禁大疑,置疑为何不直报家门,郭威也可为之安排人事,何需此等麻烦。
“我来,是为了做将军的勇士,建功立业,不是作为赵家投奔郭家请求庇佑的无能后辈而来。”赵匡胤一紧身子,高昂着头正色答道。
郭威说不出话了。
他在军中几十年,见多了托关系送子弟来军中谋利远祸的人,军中虽不安逸,但也确是此等去处,而现在赵匡胤站在他的面前说出这样的话,郭威内心的惊奇可想而知。
但他心里非常高兴!
他隐隐觉得眼前的少年能成一番他都做不到的事业。虽如此他还想考考赵匡胤,看看他有多大的碗,能吃得吃不得他郭威的饭。
他郭威的硬饭,没有多少人吃得了。
“在我这里,你想要什么职位?”郭威眼带深笑意,问赵匡胤。
是百夫长还是千夫长,郭威要看看赵匡胤能有多大的器量。
但赵匡胤再一次让他惊了一把。
“回将军,愿从阵前马前卒做起。”赵匡胤重又一顿首,定定说道。
郭威看着他的眼神,认真而坚定,没有说笑。
郭威又停了许久。
但他没有多说任何话,直接同意了赵匡胤的请求,只是把他安在了自己的近卫营。
赵匡胤啊赵匡胤,我倒要看看你是龙还是虫。
三天后,关中传来消息。
河中李守贞,凤翔王景崇,永兴赵思绾扬三镇独立,在关中,反了。
消息传来,朝野皆惊,太原城中人心惶惶,人人都知道关中对国家有多重要,失了关中,太原将三面受敌,并失去大部的人口和资源,战略回旋余地将一无所有。
只有郭威没有多惊异,不过他心中百感交集,赵匡胤果真言中了。
而且郭威也没有必要韬光养晦,自弱锋芒了。
因为刘承祐并没有派郭威出兵。消息传到宫中,刘承祐未多做踌躇便派遣好了兵将,他派白文珂,郭从义,常思三人兵分三路,讨伐三镇。大军在领受命令后即刻出兵,晋中料峭春寒未过,大军已经西出吕梁山,兵指关中了。刘承祐派的三员大将虽然也都是当世名将,但究竟不如郭威,不过即使如此刘承祐就是不让郭威出兵,似乎在证明,他刘承祐没有郭威照样能镇得了这偌大一个国家。
但他很快就会知道自己错了。
自徐州外与赵匡胤一别,已过去月余。
但箫遥自从潜入徐州城便失了影踪,别说杨烁,就是六合门中人也大部分没见到过他。门人甚至怀疑他箫遥是不是畏难逃走了,而杨烁手下的人,在长久的近月余的时间内没有搜索到箫遥,更没有碰到到箫遥刺杀杨烁的情况下也多有松懈。
没有,箫遥一次也没有,即使六合门中其他的人也没有出击,杨烁过了一个多月依旧毫发无伤。而现在,就边杨烁本人也觉得箫遥等人不是胆怯不敢刺杀他就是索性直接逃走了。
现在杨烁出门在外,虽然同样前呼后拥,但明眼人一望便知,他周围的护卫已经不胜其烦,每天只是例行公事一样的跟随杨烁,失去了开始的锐气。城中虽然还是戒备,但也是不再像以前一样细致入微,多是敷衍了事-------
而这正是箫遥想要的。
门中并非不急,一山不容二虎,杨烁在两淮,始终是刘汉的心腹大患,不早日解决他,连锁反应产生的后果无人能承担的了。催箫遥动手的密札一封接一封,要不是箫遥身为七敕,换了别人恐怕早就被撤了,到了后来更是一日三令。
但箫遥依旧无动于衷。
他在等。
两淮处南,夏天来的比内地早些,此时已渐渐入夏。
谷雨又过了一天,这日下午,天空下起了一场迟到的小雨,虽不大但道路泥泞,车马难行,杨烁安在徐州外的兖宋二州的眼线没有按时回徐州回报复命,但军官没有多想,报告给了杨烁,杨烁也只当是因道路难行,线人赶不及,没有多做其他探明原因,只觉得明天天晴,线人自会赶回。
这是杨烁自救的最后一次机会,但他想当然的错过了。
杨烁的线人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杨烁也是。
同一天,守城军中有一高级军官家办喜事,城楼守卫十者去其四,兵士或为规矩或为所求或为巴结,能去的都去了不能去的也都是心不在焉满脸不痛快。
但余下的兵士也没有不痛快太久,或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向来吝啬的军官这次难得的把喜酒送到了城楼上,军中渴酒,守城的士兵一看见酒眼都直了,不顾自己的岗位便一拥而上抢了起来。
没人想到为何从来一毛不拔的军官这次为何突发善心送酒上城楼,
更重要的是,军官又是怎样在禁酒的军中,面临外敌直接威胁守卫工作极其重要城楼上把酒送上去的,军法严苛,军官为何知法犯法?
但没人想到这些,他们只知道有酒喝就是大爷,出了事有上头顶着,别人都喝了我不喝岂不是亏大发了?鼠目寸光,人云亦云,随波逐流的劣根性,不论在五代还是在现代社会,都是我们民族前进路上的万丈深渊。
杨烁的府中这天也难得的欢腾,杨烁的手下人在徐州东市偶然寻见一个说书人,虽然面生,但其坦然自称从大梁而来,说的是两淮人从没有听说过的大梁国都中的奇闻轶事,那说书人虽然口音不全似大梁人,但大梁城的故事却说得极好,抑扬顿挫,起承转合无一不精,情节引人入胜,每每在关键处转折,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当说书人提到大梁城的城墙是由鸡蛋清和糯米作沾浆,童子尿和之,择大青石作砖,地基三丈,绵延百里,筑工数十年,其中所耗人力物力更是数不胜数,而城墙筑成,高大森威,气势雄浑的时候,听客中发出一阵阵的惊叹。那城墙五百年色变青五百年色变红再五百年色变黑,最后浑然天成坚不可摧的传说更是让身处四战之地,朝不保夕的徐州人目瞪口呆,心驰神往。
不仅如此,平常枯燥的小人小事从说书人口中说来却同样变得妙趣横生另有意味,听者沉醉其中,迈不动脚,一个长故事说完了听客仍然迷在故事里出不来,全场鸦雀无声针落可闻,直到说书人清了清嗓子,拍了拍惊堂木,伙计又把钱案敲了敲,噔噔响声才把客人拉了回来,回神的听客无不拍手称好,从来只听不买的听客也慷慨解囊,各付心意。不多时说书人面前的钱案上,钱币累积将要溢出。
杨烁同大部分听客一样,是不折不扣的听书迷,他的家人和杨府的下人也都是随之所好,杨烁又爱热闹,是以每有说书人入府,府中便成了东市,热闹而欢腾。但以往城中的说书人说来说去也还是那几个故事,反反复复使杨烁烦了,到最后杨烁自己都能说书了,徐州不及中原经济发达,文化兴盛,本就底子弱,人又多因战争故明哲保身不给赏钱,说书人无根可栖无饭可吃,导致很少有说书人来徐州游说,常年听不到新书的杨烁,心中自是烦闷不堪,渴求得紧。
杨烁的手下人投杨烁所好,不由分说便要挟说书人到杨府说书,若是不从,不仅说书人辛劳半天得来的赏钱将被收走‘贡献军防’,说书人的舌头也将喂狗,逼得说书人只得答应,随之前往杨府,留下一客听客暗骂杨烁。
城墙上客兵开怀饮酒,军营中各自放松,杨府热闹欢腾------
这一切都是如此自然,一派祥和,一众欢乐,仿佛这不是一个已经造反的城池,淡淡地过着它安稳的日子。
而城中叛军,正无知的享受着这末日的狂欢,暴风雨前最后的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