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月在大比武日胜出,人人称羡,只不过才短短数日,她就又沦为了群嘲的对象,皆因她被玉轻尘赶出养心居,贬去了向晚处之故。如此起落,她心中痛苦可想而知。但她毕竟坚强,能忍别人所不能忍,又过了数天之后,就在玉轻尘对眼前局势无所适从之时,吟月前来颇谨慎地对他说道:“宫主,吟月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何事,你说吧!“玉轻尘道。
“属下在永清阁之时,有一次见到莫群的弟子徐原行动鬼祟,一时好奇,便悄悄的跟了上去,结果见他在安定城内的一间茶馆里见了两个人。“
“对方是何来路?“
“属下追查得知,一个是我行山宫在下都府生意上的对头沙凤城,一个是……十八年前行山宫的叛宫余孽班樽的得力下属沙鹤。”
“你说什么?”玉轻尘震惊道。
“沙凤城与那沙鹤本是同宗,沙鹤通过沙凤城与莫群勾结在一起,意图颠覆行山宫!”
……
“果然,果然,我的猜测没错,果然是西阁的人在祸乱行山宫!“玉轻尘一阵喃喃自语。
“……“
“吟月,此事你师傅可知晓?“玉轻尘又道。
“属下不曾对师傅提起,因为,她从不给我说话的机会!“又道:”宫主,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
玉轻尘思忖良久,方冷冷开口,道:“你和向晚亲赴下都府,斩杀沙凤城,逼着莫群狗急跳墙,露出狐狸尾巴,我们才好出手收拾他!”
下都府。
秋夜沉寂,
没有掌灯人。
几滴血,数缕魂,让整个月夜迅速冻结。
这是仅属于一个六岁男孩子的恐惧,他瞪大惊恐的双眼,体似筛糠,脚若生钉。而站在他面前的犹如鬼魅的黑衣人手中握着的森然泛着寒光的剑上还在兀自滴着鲜血。
黑衣人突地提剑,剑尖直指男孩子心口。
“不要。”随着这声轻柔地制止声,黑衣人握剑的手被他一旁的黑衣女子拉住。
黑衣女子有一双如月亮般清透的眼睛,此刻里面正盛满悲悯,使她看起来高贵又圣洁。
她拉着黑衣人的手紧了紧,对着黑衣人轻轻摇头,眼中满是祈求之色。黑衣人看着她的神态,竟似无可耐何般暗叹了口气,他不着痕迹地抽开被女子拉着的手,电光火石间剑已收鞘。
“走吧。”黑衣人冷然开口。
黑衣女子闻言点点头,随即二人飞身离去。
二十三条鲜活地生命,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安坐在十月里的晓梦山庄,恰如这逐日凋蔽的秋光----从此以后,只有沉寂和黑暗才是完全属于它的光线。
而活着的人该如何离开这黑暗下的阴影,去寻找一步之外的光明?
在刀光剑影中,在死亡的巨大梦魇笼罩之下,整个下都城犹如一锅烧滚的水剧烈沸腾起来。酒楼茶肆、街头巷尾,人人莫不在谈论晓梦山庄一夜之间庄毁人亡之事。
“沙庄主的金银财宝能买下整个下都城,肯定被强盗贼子惦记上了。”
“唉,也许是和他有生意往来的人黑了心,想多吃多占也说不定。”
“也不尽然。沙庄主经营那么多产业,下都城一半的铺面都是他的,竟争对手排成队,定是无意中得罪了什么人才引来这灭门之祸。”
“这杀人的也真下得了手?老弱妇幼一个不留,最后还放了一把火。这沙庄主几十年行善积德最后却落得这么个下场,可怜了这一大家子人了。”
流言四起中,议论者感慨,旁听者叹气。莫不为这位乐善好施、为富不忘报桑梓的沙庄主鸣不平。
案发后,沙凤城生时亲族旧友携一众往日受过沙凤城恩泽对沙凤城感恩戴德之人告至下都府衙。出了此等人命大案,而且死者还是下都城内德高望重的沙凤城,眼看群情汹汹,下都府衙接案后哪敢掉以轻心,着衙内最得力的赵捕头着手调查,限期一个月内将凶手缉拿归案,使之伏法以平众愤。
但眼看限期过半,案情却毫无进展,不论是查访乡邻四舍还是问询与沙凤城有生意往来的相关人等,从他们那里都没有找到有价值的线索,赵捕头不由得食不能安夜不能寐。
是夜,他再至案发现场。
一场大火过后,晓梦山庄的美屋华宇已化为一捧泥炭,入眼满目疮夷,再难寻当日的气派瑰丽。
他在还残留有浓浓血腥气味的断壁残垣中来回翻查,以期能解开心中的谜团。
不错,赵捕头要核查的正是晓梦山庄的人口。
当日,从案发现场找到的是二十二具烧焦的人骨,不是二十三具。山庄如此之大,赵捕头担心有什么疏漏的地方,他从正门处直至后山门又细细搜寻一遍,确定无一遗漏之处后,眉头不由锁得更紧了。
晓梦山庄从上至下有二十三口人,而在事发现场只找到二十二具烧焦的尸骨。赵捕头心中此时已确定无疑:少了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孩子,确切的说是沙凤城的老来子沙波平小公子。
这孩子到底是生?是死?
死,在何处?生,又在何方?
行山宫。
晓梦山庄的小公子沙波平或尚在人世的消息不胫而走,行山宫宫主玉轻尘得知此消息后当即大怒,立刻传令向晚、吟月和锦瑟三人来见,待他三人急勿勿赶到永安阁后,只见白衣紫袍墨发如瀑的玉轻尘正高座永安阁内,他长眉淡锁薄唇轻抿,一双蔑视众生的狭长凤目微敛着光芒,冰凉剔透的肤色中隐隐显出一丝苍白,他静静坐在描凰雕凤的金玉椅上,整个人散发出一股淡漠无情的气息,犹若孤清绝尘的世外之仙孑孑而处却又气势逼人。
“参见宫主。”三人同时施礼。
不料玉轻尘竟恍若未闻般动也未动,只用寒若刀锋的目光逐一扫过三人,三人只感一阵恶寒侵身,顿觉头皮发麻。
向晚跟随玉轻尘多年,深知玉轻尘脾性。他因自幼恶疾缠身,以致身弱多病至今未愈,故医工建言其养身先养心,不宜怒。因着这个缘故,玉轻尘平日修养心性,说起话来总是温言和悦。但如此刻这般一言不发,周身隐隐冰寒之气涌动,却恰是已到盛怒边缘的征兆。
锦瑟见玉轻尘一脸怒色,冰雪聪明的她不由得就想到了近日的传言,略一思忖,心中已是了然,当即跪地恭声道:“属下奉宫主命前往晓梦山庄,曾亲见吟月为保沙凤城之子性命而向向堂主求情。他二人离开后,属下出手重伤了那个男孩并放火烧了晓梦山庄,确认无一生还后属下才离开。”锦瑟偷觑一眼玉轻尘渐渐阴沉的脸,他那犹如魔尊临世的邪妄气势令她心头一颤,说话声线不由抖了一抖:“所……所以属下认为传言不实。”
“吟月?”锦瑟话音甫落,玉轻尘便眉头微挑的看向吟月。
他说话的声线没有一般男子的粗旷,听来宛有雨落翠竹之音,煞是动听。但他此刻因胸中含怒,说话的语气中不由带了三分威严七分无情。
“宫主。”吟月盈盈跪拜在地,“属下确实因为于心不忍,曾求向堂主放过那个孩子。”吟月语音轻缓地慢慢说道:“那男童只是一个不知人事的稚子,我想既使留他活口,也不会妨害宫主大事……”
“住口!”
玉轻尘见她不仅不知错,还满口推脱之词,火起之下忍不住暴喝出口、他那双凉薄无情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吟月,一张原本就病弱苍白的脸此刻竟因为愤怒而变得惨白而扭曲。
“你以为下都府衙是摆设吗?那里的捕头可不是什么酒囊饭袋。他们现在正派人四处寻找那孩子的下落,如果那孩子被活着找到,下一刻,下都府衙的利爪就会挖出你的心,不只你,还有向晚,甚至会因此波及整个行山宫。”
说到最后玉轻尘恼恨已极,蓦地伸手抓起紫檀案几上的羊脂玉杯猛得朝跪在地上的吟月掷去。因他心中对她已然生恨,出手时便不由暗暗加了七分力道。这分分钟夺人性命的攻击力挟裹着玉杯以撕帛裂空之势准确无误地击中吟月眉心。霎时,只见吟月连吭都未吭一声,身形晃了两晃,“扑通”一声伏倒在地。锦瑟去看时,只见吟月眉心处血流不止,登时已染了一脸一地。
这一幕,着实令锦瑟骇然,光洁白皙的额头上没来由的渗出一层细汗来。就连原本站在吟月身侧一直静默无语的向晚乍见此状也不由阴郁了一张俊脸。但见他报拳跪地出声道:“宫主,你让吟月跟在我的身边历练,是对我的信任。是我有负于您的托付,没有对她悉心教导,才致今日之事发生。此事是我的错,是我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否则,仅凭吟月一句话又怎能左右我的决定?还请宫主不要降罪吟月,都是我的责任,请宫主责罚。”
闻听向晚竭力为吟月开脱并自揽其罪,玉轻尘闪烁不定的眸子暗了又暗,始终未发一言。
向晚定定迎着他审视的目光,不闪也不避。
良久,玉轻尘轻咳一声,冷然开口,道:“来人,将吟月关进暗牢,没我准许,任何人不得探视。”
阁外黑衣佩剑的近身护卫听召进阁,上前一步架起地上的吟月。那吟月因伤重无力浑身动弹不得,只能任由护卫拖着她走向暗牢。
行山宫暗牢实际上是一座地下水牢,此乃是行山宫开山宫主玉阳君为威慑惩戒泱泱行山宫中犯错弟子所建。想当年,行山宫初立,财力稍欠,玉阳君为节省开支故选用了行山宫后山自然形成的地下熔洞为牢,只稍加整修便利用了起来。当年盖因玉阳君智慧超群,管理得当,在他任下,从未出过以身试法之人,所以这暗牢也就没派上过用场。只是在多年之后,在宫主玉应竹的任下,行山宫发生了一场大规模的内乱,最后,除了一小部分参与叛乱罪大恶极之徒被定罪受罚致死于此外,这之后,暗牢的石门再未打开过。
而今,事过境迁,暗牢之门再次被重新开启,恍惚间牢内竟似有新鲜的血腥之气伴随着邪恶的亡灵如妖蛇般逶迤而出,白日青天的清明世界霎时笼罩上了一层暗黑的阴影。
永安阁内。
锦瑟妍若秋花的脸上隐隐泛白,而眉宇轩昂的向晚则铁青着一张俊脸。各怀心思的二人,直直跪在地上,等候着玉轻尘的发落。
良久之后,阖目静思的玉轻尘微睁双目,眼底射出的寒光令低头待罪的锦瑟没来由浑身打了个激凌。
“锦瑟,即刻去下都府查清那男孩的情况,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属下领命!”锦瑟如获大赦,恭声道:“属下即刻去办。”
玉轻尘如星寒眸盯着她:“不得有半点差池。”
锦瑟恭应一声施礼而退。
日渐西斜,此时有秋风渐起,微凉。照进永安阁的光线淡弱、柔和,笼在长身如玉的玉轻尘身上,宛有朦胧诗意渐长。
“你打算跪到何时!”玉轻尘微不可查的叹一声站起身来。
他此刻眼底寒光尽褪,灿若星子的双目满蕴着一种说不出的柔和之意,整个人看起来俊逸出尘,温润而无害,气势较之前竟判若两人。
“吟月生性纯良和善,她就象一面镜子轻易就能照出旁人的鄙陋。当她肯求我时,我根本不忍弗她心意。”向晚眼睛眨也不眨,直挺挺跪着:“也许,她本不适合跟在我左右……”
“你是在说她根本不适合干杀人的勾当吗?大丈夫行事如此拖泥带水!”玉轻尘缓缓步下阁内高阶走至向晚跟前,双眼因向晚的话再次失了温度。
“让她离开行山宫吧。”
“呵。”
玉轻尘凉凉一笑,俯看着向晚。
“离开?这也是你的想法”
“你我识于微时,感情如兄如弟。我发过誓,对你誓死追随。我对你的忠诚之心矣志不移,天地可鉴。”
向晚这番突如其来的剖白之语不由令玉轻尘心内一震,面上却不露声色。他目光复杂的看着向晚,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我从不疑心你。”
“你却派锦瑟跟踪我。”向晚微闭双眼掩去了目中那一抹一闪而逝仿佛从不曾有过的伤疼之色。
……
玉轻尘沉默半晌,竟无言以对。
他思忖良久方开口道:“吟月身为宫锦的弟子却要叛出西阁,她所图为何,你知道吗?依我看,她未必是全因厌憎宫锦,也未必是真心为我所用,她不过是一时权宜,将我们当成她跳出宫锦手心的踏板罢了。我最后之所以答应助她离开西阁,一是因为你替她求情,二是我不过想看看宫锦气得发青的脸。”一顿,又道:“此次你带她出去,我总担心立场不明的她会给你招来祸端,我不放心,这才让锦瑟跟着你们去了晓梦山庄。”
向晚轻扯了一下嘴角,对玉轻尘的话不置可否。
“吟月没有做错什么,请你放了她。”
“莫群和叛宫余孽勾结,沙凤城从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她却要替他留下孽种,她存心为何,你还看不明白吗?她如此作为根本不是你口口声声说的什么善良,她这分明是在趁机搅乱局势,以谋己利!你还要说她没错?”玉轻尘气急大喊。
“人性本没有你想的那样复杂!”向晚沉声道。
“人性本没有你想的那样简单!”玉轻尘恨恨地道。
“她本可以不把莫群与叛宫余孽勾结之事告诉你!”
“但她说了!她动机不纯,她在利用我!”
“若真如你所说,她如此煞费苦心的搅弄风云,所图为何?”
“你自去问她!”
……
玉轻尘看着直挺挺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向晚,心中颇感无耐,遂将凉薄的眼神远远投向了门外。
外面黑影已下,暗云遮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天上竟下起了细细的雨来。
“我看暗牢很好,于她再合适不过。”玉轻尘缓步经过向晚身边向阁外走去。在即将跨出阁门时,玉轻尘停住脚步说道:“在此事上,你心思不明,闭门思过不知可能让你想得明白?!”
语毕,玉轻尘转身走了出去。
凉风细雨中,早有玉轻尘的贴身侍婢青梅执了伞等候在门外。一身翠衫手眼玲珑的青梅见玉轻尘从阁内走出,忙上前一步问安并撑起了油纸伞陪他一同离去。
阁内,向晚如泥塑般动也不动笔挺的跪着,整个人没在雨夜的暗影里,模模糊糊叫人看不清他的脸。
阁外的雨淅淅沥沥,下得更紧密了。
下都府。
锦瑟很快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下都府衙不仅重金悬赏寻人,并派出了大量人手四下搜寻。她初时还认为是下都府衙故弄虚阵,以假消息为饵引蛇出洞以捕之。她为此夜探下都府衙,恰听到都府县主与其夫人的枕边闲话,说是多日已过,寻人之事毫无进展云云。那个被他打晕在火场本该被烧死的孩子竟有可能还活着。这个结果,令她不由渗出一身冷汗。当时,她纵火烧庄,是亲眼看着大火蔓延吞噬山庄,直到那一片巍巍建筑尽化灰烬,直到空气中四处弥漫尸体烧焦的气味,她才转身离开。
是什么人能在这种情况下出手救人?是敌?非敌?思及此,锦瑟不由一阵头皮发麻。她此时心里已十分清楚,仅凭自己一人之力实在无法面对眼前困局。锦瑟怀揣惊惧不安,出下都府一路向东,星夜兼程急回行山宫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