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锦在说这番话时,远在洛平府的撒澈正在抄写经文,他并未因被宫锦急勿勿赶回灵山寺而心生不满,他仍然是那个心明神朗的素衣少年。
撒澈寄居灵山寺多年,天时日久地受佛教文化的熏陶已略略领悟了佛法中的些许奥义,心里明白众生从无始旷劫以来迷失了自己本来面目,易起贪嗔,他概以悲悯心应之,自然不起烦恼。
今日晨起,他照例诵念佛经后又开始抄写经文,奈何总是恍神,玉秋千的身影总在他脑海中不停的晃……他稳稳心神,提笔又写,才写到‘照见五蕴皆空’字句之时,耳中就听得寺门外传来极为耳熟的说话声。他搁笔出门,绕过中庭那株挺拔遒劲的苍柏,远远就看见寺门外站着两位少女,二人着衣一红一白极为惹眼,细细一看,不是蓝烟与玉秋千,却更是谁!
原来那日蓝烟遵君问吩咐随玉秋千至灵山寺寻怀远禅师,二人辰时出门,一路马不停蹄傍晚方至。敲开寺门说明来意,却被小和尚告知怀远禅师一早出门未归。寻人不遇,二人只得寻一客栈暂且住下等待怀远禅师回转。过得一日,二人只道怀远禅师业已返回寺中,遂再次到访,不想怀远禅师仍未回转。
“烦请小师傅告知怀远禅师几时能回?”蓝烟向小和尚问道。
“不知禅师几时能回。”
“那能否告知禅师去向?”
“不知去向?”
……
“小和尚不老实!你这也不知那也不知,分明是有意为难!”蓝烟轻嘟红唇眸含薄怒的嗔声道。
“阿弥陀佛!”小和尚不知从何分辩,无耐之下又念了声佛号。
你道小和尚在想什么?肯定是在说咱们这位蓝烟姑娘实在蛮不讲理,他却无可奈何,这就是俗话说的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嘛。
“你再不实言相告,我就拆了你这灵山寺!看你还能去哪里念阿弥陀佛?哼!”
“阿弥陀佛!”
小和尚八成从没见过这么蛮横不讲理的主儿,除了连念佛号外实实在在是束手无策。
这有趣的一幕恰好被撒澈看在眼里,他不由失声笑道:“蓝烟姑娘,何事让你如此大的火气?”
蓝烟自是知道撒澈常年寄居灵山寺的,此时见到他倒也不觉奇怪。单撂开宫锦不谈,自上次在东皋山与撒澈相见并结伴同行后,亲见他为人谦逊温和,明义知礼,心中已对他生出几分好感来。此时见他问起便道:“撒澈公子可知道怀远禅师去了哪里?几时能回来?”
“哦?你们要见怀远禅师?可是有什么事吗?”
“我有一事需向禅师请教!”玉秋千回道。
“哦!禅师出门访友,少则三天多则五日应该就会回来了。”
“多谢撒澈公子,既是如此,改日再登门造访,告辞!”
蓝烟还未及与撒澈再叙它话,就见玉秋千转身而去,她只好勿忙向撒澈告了辞急急追了上去。
撒澈再次领教了玉秋千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性子,与蓝烟热情如火的性情比较起来,还真是冰火两重天。这也许正是天地造人,神意难测之处吧!撒澈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只觉忧思百结,愁绪难遣。
“玉姑娘,等等我!”
“……”
“玉姑娘?”
“……”
“你一向这么冷冰冰的吗?”
“……”
“哎!你可真是一个无趣的人!”
“你说,我很无趣?”玉秋千猛的停步转身问道。
蓝烟不妨她如此动作,险些撞到她的身上,她一时受惊不小,吓得用手连连轻拍胸口。
“是呀!”
“你若不喜欢,就先回行山宫吧!”玉秋千说完也不等蓝烟回话,转身继续朝来路走去,只是她的步伐愈发快了些,让蓝烟跟的有些吃力起来。
“那怎么行!狼主让我跟着你,我若先回去了,狼主非狠狠罚我不可!”
“……”
见玉秋千并不理会自己,蓝烟顿感无聊的很,没办法,谁叫自家命苦呢!她这可真叫做是迫不得已!哎!看来,她只能认命的默默随行了。
好容易进了洛平府城内,蓝烟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浓浓的市井生活气息迎面而至,这可比郊外热闹有生气多了!
“快来,快来,看看这个,真好看!”蓝烟兴奋雀跃地招呼着玉秋千。
不管是卖丝绸、玉器、书画、果脯的店铺,还是临街摆卖各色小玩意儿的摊子,蓝烟都要上前瞧上一瞧。
“你看够没有?”蓝烟还没高兴多久,耳朵边就飘来玉秋千冷幽幽的问话。
“玉姑娘,你看你浑身上下素衣素饰没一点亮色没一点生气,不美不美……给你买些衣服首饰打扮打扮?”蓝烟有些狡狤的笑道。
“不用!”
“哦!可我还想买些女孩子用的玩意儿,你如果不喜欢,不如你先回客栈,我再逛逛?!”
她见自己根本撩拨不动玉秋千,干脆就把她支开,这样自己才好一个人开开心心的玩个痛快。
玉秋千怎么会看不穿她的小把戏,只是她素不喜热闹,这样倒也落得清静,索性也不点透,顺口答应道:“好。”
于是,两个人一个回了客栈,一个继续游玩。蓝烟可是开心极了,以前随君问出门时总要受着约束,哪有这会儿来得自由自在!她走走停停,见着有什么好吃的就买来尝尝,见着那些看起来虽不贵重制作却十分新巧的东西就发出由衷地赞叹声。她高高兴兴一路闲逛,却无意中引来众多追随的目光。这也怪不得旁人,只因她生就面若娇花,眉眼妩媚,又加之身上穿的一套灿若云霞的织锦红装正恰到好处的衬出她玲珑有致的窈窕身姿,实在美艳至极,谁见着了这么一个千娇百媚周身自带炫目光华的美女不多看两眼呢!蓝烟自是见多不怪,也不以为意,只自顾自的东逛逛西瞅瞅,浑然不觉自己已被人跟踪了。
那跟踪蓝烟的是个年轻人,只见他衣着利落,身负佩剑,面相极为英气。他潜身藏形十分谨慎,一路远远的跟着并没有近前,直到看见蓝烟进了福来客栈这才离开。
蓝烟恋恋不舍的回到客栈,虽说是玩了个尽兴却也累坏了。她回到房间直嚷嚷‘累死了,累死了’,全然不顾正在闭目打坐的玉秋千,趴到床上倒头就睡,俨然是一个粗鄙的野丫头,全无形象可言,真真是惨不忍睹!玉秋千侧目看她,见她双腿蜷曲,睡姿十分难受,自己干脆下了床,将整张床让给了蓝烟。
此刻夜幕已低垂,鸟栖倦巢,檐挂轻寒,喧闹了一天的洛平府终于安静了下来。玉秋千了无睡意,默默地坐在暗夜里静静倾听外面草木背西风又寒鸦数声。
若说荒凉意,此时犹为是吧!
至鸡鸣报晓,蓝烟醒来才发现自己霸占了大床一整夜,而玉秋千竟一夜未眠。
“你睡会儿吧,熬夜会变丑的。”蓝烟不好意思的凑近玉秋千面前说道:“我先出去了,不打扰你睡觉。”说完转身出去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一夜秋声过,吹落几树梧桐?天,似乎更凉了些。
玉秋千躺在床上,拥被难眠。刚要闭目假寐,就听门外传来轻轻地敲门声,她还道是蓝烟回来了,便起身开门,不期然映入眼中的却是一张清俊的带笑的脸。玉秋千微愣一下,她没想到来人会是撒澈。
“师妹,我……”
“我不是你的师妹。”
“你的母亲与我的母亲是同门师姐妹,你自然是我的师妹了!”
“不准叫我师妹。”玉秋千冷冷看着他。撒澈哪知她说话如此不客气是因为他正踩到她的痛处。她最不愿提起的就是她的母亲,那个弃她如敝履、给她施加诸多痛苦的人,那是她心里一道永远也不能愈合的伤疤。
“好!”撒澈并不气恼,依旧微笑着,道:“我给你和蓝烟姑娘带了些吃的。”
“蓝烟不在。”
“啊!她这样没口福呀!”撒澈把手上拎的吃食递到玉秋千面前,道:“你吃吧。”
“……”
玉秋千本能的就要推却,可是当她看见撒澈干净、明亮暖若春阳的笑容时,下面那些拒绝的话竟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我在外面等你。”
撒澈不由分说把东西塞进了玉秋千的手中。
看着撒澈不辞辛苦巴巴送来的吃食,玉秋千心中不禁一叹,他行事洒脱恣意,心地纯净善良,永远的笑容满面,与行山宫中蝇营狗苟之辈相比当真是天差地别,尤显一颗赤子之心的珍贵。她实不忍心伤了这样一个风骨魁奇之人!
撒澈在客栈外面耐心的等着,他一忽儿看秋云重叠,一忽儿看北雁南飞,却不知十里红尘遮不住他的美,他清风朗月般的潇洒丰仪早就引得路人频频回首,更有那怀春少女恨不能投花掷果以表爱慕之心。
彼时寒城萧瑟,千叶摇落,铺就一地的深红浅黄。就在这时,一抹仿若轻云的身影从客栈里面施然而出。撒澈缓步上前,相向而立的两人一时四目相望静视无言,一任袅袅秋风轻轻拨动心弦,奏出一曲清绝的华美乐章。静美秋光中,一个是才子如诗,一个是美人如画,让人赏心悦目之余不由赞叹,好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洛平府人杰地灵,有很多名胜美景值得一赏,我陪你四下走走吧。”撒澈极力掩饰着内心的喜悦,故作轻松地道。
玉秋千也不答话,只静静的看着他。
“走吧。”撒澈看着她的眼睛,明澈的笑容直抵人心。
玉秋千自然感受到了他传递出来的善意和诚意,一时间心中只觉得殷殷相邀莫忍违。
见她走在自已身后,撒澈的脚步有意放慢下来,待她走近后,方不着痕迹的从她身后绕行至她的外侧。
街市上人来人往,叫卖声不绝于耳,鼎沸、热闹依旧如昨。对于这些事物,玉秋千恍若不觉,只依心漫行。一路出了南城门,抬眼便见河水潺湲,芦苇摇白,残荷呜咽。
“原本是我想带你游览一下洛平的风景,不想却是我跟着你的脚步来到了这里。”
“它处与此处没有不同!在我看来,哪里的景致都是一样的。”
“我倒认为各处有各处的美!比如说这里,秋水连天,水映长空,自成一色,别有一番秋天的飒爽味道!”
“同一个地方同一番事物,每个人看到的景象却并不相同。”
“哦?那你看到的是什么?”他看向玉秋千那双淡漠的眼睛,等待着她的回答。
……
“你前来寻我,并不是为了问这个吧?”
“自然不是。”撒澈一笑,坦诚说道。
“你有什么事,请说吧。”
撒澈沉吟半晌,脸上笑意不减的说道:“你我本是同门,却冷淡疏远至此!我们一定要因为十年前的一桩旧事彼此仇视吗?我们能不能改变这一切?!”
“你说的这些事和我没有关系。”玉秋千把眼神投向风过水面涣起的一圈圈涟漪。
“你我同是出自行山宫,说一句无关,就能真正斩断与行山宫的联系吗?”
“你可以!你是属于灵山寺的,不该再回到行山宫趟浑水。”
“那你呢?”
“我也可以!我和你一样,从来都不属于行山宫。”
“可我并不这么看!单凭一句话就想抹去一出生就刻进骨子里的烙印是不可能的!”
“……”
“我希望你、我、玉轻尘、向晚、君问,咱们能够一心,一起改变行山宫如今四分五裂的局面。”
“改变?”她看着他,倏尔一笑,那笑意却不达眼底,只在嘴角凝成一抹冰冷。
“改变!行山宫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兄弟姐妹,绝不能同室操戈!”
“你是想以你的一颗佛心教化众人吗?”
“天尚可补,况其他乎!每个人的本性都是好的,不过是累累欲望使人迷失了心智,如果他们知道了这个道理,就一定会回头!”
“但愿能如你所愿!”
玉秋千话未说完便身形疾起,就见一支羽箭以破云之势从她先前站立的位置疾射而过,霎间没入不远处的杂草丛中。一箭未中之下,只见得“嗖嗖嗖”接连又是三箭齐射,好在玉秋千身法快,这才没被要了命去。
挽弓之人没想到玉秋千动作如此迅捷,自知再射她不着,立即收弓,一跃而去。
撒澈一直在灵山寺过着可以说是清修的生活,何曾身临其境的体验过厮杀。待他反应过来,那偷袭之人已经去的远了。
“你有没有伤着?”他紧张而又关切的问道。
“我没事!有人来了。”
玉秋千话音甫落,果见荒僻小路上有两个黑衣佩剑之人以极快的身法冲将过来,转瞬间已到撒澈和玉秋千跟前。
“躲开!”
玉秋千一掌将撒澈推至一旁,立即与来人交上了手。就见那二人似是有意撇开撒澈,集二人之力单向玉秋千攻去,招招致命,玉秋千哪里会跟他们客气,自掌心凝出的两团冰煞寒气犹如嗜血妖魔般一下子就扑到了两人面门,那二人顿觉恶寒侵体,整个身子瞬间便失去了知觉,手中利剑由于不得掌控,‘仓’的一声掉落在地。
这说起来话长,其实不过是眨眼间的事儿。玉秋千与两个黑衣人的交手,让一旁观战的撒澈经历了从最初的焦急紧张到最后的惊讶愕然。
“他们是什么人?”
他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他心中认定这二人必是玉秋千不知从哪里招惹来的仇家。
“我正想问你。”
“问我?我不认识他们!”
“他们却认得你!”
“怎么会?”
“怎么不会?
撒澈闻言,心下隐隐不安起来,转身看向那两个黑衣人。
那两个黑衣人早被玉秋千狠厉的气势震住,身家性命都捏在她的手里,哪敢乱言。见撒澈脸带疑问的看过来,忙连连点头。
瞧两人神情不似有假,撒澈心中的不安逐渐扩大,他心中有万千疑惑,忍不住颤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刚走那人是江湖人称‘疾羽箭’的陈之光,我二人是阴阳二鬼……“
撒澈脸色抖变,这两个名号他听说过,全都是亡命杀手,“为什么要来杀我们?“
“他们不过来要我的性命罢了!“不等阴阳二鬼作答,玉秋千便冷冷道:“想来他们是认识你,自不会与你为难!“
“我与他们从无交集,怎么会认识我?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撒澈闻言心神震动,一时呼吸缓滞,脸上神色也阴晴不定起来。“你们奉了谁的命?“
“莫群!“双煞中一人回道。
“莫群?!”撒澈只觉脑中‘嗡’地一声响,顿时空白一片。他呆愣愣站在原地,身体被一阵无情的秋风穿过,一颗本就有些寒凉的心冷的猛劲往一块儿收缩,他原来设想的所有美好的想法,被这突如其来的不可规避的现实瞬间击的粉碎。
“他们今日杀不了我,明天还会再来。”玉秋千对眼前的结果既不意外也不以为意,淡声开口道:“你不要再跟着我了,免得到时左右为难!”
撒澈怔怔地看着玉秋千转身离开,他的思绪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烦乱、挣扎。
一丛丛发白的芦苇在风中兀自摇曳,映衬着他那张一片凄然的清俊的脸庞。
“撒澈公子,救救我们!”
眼见撒澈也转身欲走,其中一个目凶眉短身材矮瘦的黑衣人忙开口唤道。
“怎么救?我拿什么救?”撒澈神情茫然地接连反问,苦声说道:“我救不了你们,更救不了我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