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东临缓缓地吐出一丝悠然烟气,他的脸色依然青白,没什么人样,仿佛干尸吐烟的场面,非同寻常的诡异。
不等围了一圈的臣子们开腔,便见他缓缓将自己的手抬至半空——依然是魏先宗惯常的气派架势。
他说:“欧爱卿,将纸笔替朕拿来。”
“……”欧海英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目露惊疑,仿佛不明白为何自己会被点名。
叶隐给他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快!”
欧海英霎时回神,他迅速回了个身,又迅速扫走了魏坚先前贮备在房中桌上的东西,摆在了魏东临身前。
魏东临的身体有些僵硬。他绷紧了脸,看上去有些吃力地提了笔。
“三皇子魏坚,待朕百年之后,封为晏王。”
他停下手,轻声道:“大魏无赐地的习惯。我看你整日无所事事也不是个事,日后行宫便由你管辖。你若有心,日常随百官上朝便是。对,有什么想要的吗?”
魏坚盘坐在魏东临的背后,心想这说话的口气怎么半点都不像生离死别,倒是和多年前将他赶出皇宫的时候口气相差不多。
“儿臣不要。”魏坚道。
魏东临也不多纠结,当即点头道:“行,那封地就换点钱给你花花。这些年你日常开支都是你母妃专门拨给你的。朕走了之后,就从内务府拨吧,当你的俸禄。”
魏坚:“……”那不是他以后不管用什么钱都要魏殷过目才行?
“至于瑶妃……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实在说不出想做什么的,就留在宫里。”魏东临道:“朕的遗骨葬于盛京皇陵,不要去打扰妍妃了。”
魏坚终于没憋住,朝叶隐看了一眼。
叶隐道:“圣上,您感觉如何?”
魏东临道:“比之前躺着好多了。叶老,朕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日后还要你多多关照,若是闹得太过了,该动手便动手。”
叶隐躬身:“三皇子从小就特别好,必定不会走歪路,圣上大可放宽心。”
魏东临垂下头喃喃着:“叶老这么说,朕就放心了。还有欧将军……连同北大营在内的五军虽说这些年来一直受朕亲自统辖,但朕在十六年那件事之后,就放了军权给你们各行各职,朕走了之后。也不指望你们能绝对服从太子,但请护好大魏江山。”
欧海英扑通跪在了地上,道:“何将军将这个担子交给末将,末将发誓过这辈子都会拼尽全力守护北疆。”
魏东临手中的笔啪的一声翻倒在纸上,叶隐下意识的上去拾起来,犹豫了下,没有递回去。他弓着腰回头看向立在不远处,依然吹着玉笛的隐修者。
后者目光深沉,仿佛藏了不为人所知的意图。
他惊了下,收回视线小声道:“圣上,您还是先休息吧。”
魏东临深吸了口气,笑道:“这御书房里的墨香,朕是吸一次便少闻一次了。您老还不让朕多吸两口吗?”
魏坚虽然一直照着隐修者的指示,尽量让自己保持住心平气和的状态——老实说,这本不是多难的事情。可谁让魏东临从再睁眼开始就没说一句像样的人话,以至于他心底的不祥预感越来越重。
一道微带警告的视线如刀般扫了过来,魏坚本能地皮一绷。
魏东临终于在‘叶老的劝慰之下’闭上了眼。
笛音也突兀地戛然而止。魏坚当即抬头,却见隐修者已经站在床边盯着自己。
隐修者说:“继续。”
叶隐开口说:“效果看上去还不错。”
隐修者道:“不错?我以为没有比这个效果更差了。你们可知‘起死回生’最重要的是什么吗?是求生欲。”
魏坚当即心口一沉。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方才那股不祥的预感是什么了。
魏东临这一系列的所作所为,明显是不太想活下去。
“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吗?”魏坚问道。
隐修者道:“没有,玉笛能催动人的心智。但那也要这个人有强烈的想要活下去的*。先宗没有这个想法,我再催都不会有效果。”
叶隐皱眉,问:“不能强行催动吗?我记得玉笛有这个能力。”
隐修者看魏坚,说:“我之前和三皇子说过,玉笛和妒女毒一样,原本它们都只用在的死人身上的。”
魏坚应声道:“……我明白了。”然而从别人的角度来看,他的表情茫然,像只是明白了,并不知道到底明白了什么。
闭着眼的魏先宗猝不及防地出声道:“朕都说完了,魏坚你可以放手了。”
“……!”魏坚霎时瞪大了眼睛,本能地拒绝:“我不。”
魏先宗道:“朕半个时辰前就已经是个死人了,你吊的这口气,短了还好。长了……不是好事。……可记得早前父皇和你说过的那些话吗?当年的事情需要一个人担起一切了结掉,否则,不管是对大魏还是对百姓,甚至对朕的后代都是承受不起的担子。……死了太多人了,不能再拖了。”
欧海英忽然之间想起了多年之前被魏坚送到自己面前的那封信,他还清楚记得上面也有相类似的话语——“代价太沉重了,若是没有那些东西,也许我等就不会走到只能选择牺牲这个地步了。”
“难道……当年何锐将军也是死于……死于……”
先宗歪着头,一点笑耷拉在嘴角。
“何锐死于妒女毒。说来有点可笑,为了这个早晚都会被公诸于世的秘密,宁愿毁掉自己的一世英名。看吧,连一路跟着自己的人都做得到这种事,朕又怎么能贪生怕死,是不是?”
“……”魏坚压在喉咙口的拒绝忽然梗在那,说不出来了。
欧海英不明白为何就为了一个区区的妒女毒,便要做那么大的牺牲。
叶隐拍了拍他,说:“这件事要从长计议,不要想太多。”
欧海英看了一眼眉头拧得死紧的魏坚,吁出一口气——也是,比起自己,魏坚所面临的抉择更加残酷。
魏东临又喊了一声。
“魏坚?”
“我……”魏坚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来一直憋着的那些自以为是的想法,一瞬间全都消失了。
和自己的父皇,何锐将军他们相比,他幼时的那些委屈又算的了什么?
隐修者道:“魏坚,你想好了。”
魏东临道:“有欧将军,叶老亲眼见证,没人能拿你怎么样?朕走了,你就是晏王……以后不再是个长不大的皇子。”
魏坚吸了吸鼻子,咬着牙把贴在那嶙峋瘦骨上的手颤抖着收回。
大魏二十三年,魏先宗殁。
大魏军权落在由四方的四位将军以及北大营实际掌权的太子手上。盛京的丧钟敲响后,整个大魏开始进入了大魏统一后第一个混乱的时期。
在那之前,远在南疆的梁今今一行人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又碰上了麻烦。
在撵走了白二之后,梁今今偷摸地开始研究这山寨底下尸坑里弄出来的尸块。
紧闭着的大门毫无预警地啪的一声摔了进来,梁今今吓得心砰砰砰的乱跳,扭头一看发现来人是颜子芸,提的老高的心才啪的一声落了回去。
“师姐,师傅教我们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一定要气定神闲。你这幅样子,师傅要罚你面山壁了。”
颜子芸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冲进来就拉着梁今今的手腕往外快走。
“姓姚的抓到山大王了,我们一起去围观。”
梁今今将尸块小心地塞进衣兜里,问:“这么慢啊,我还以为他们应该更早抓到人。哎,又长得不好看,又什么好围观的。换我还不如去看白大人,起码人家长得俊。”她现在对山大王没有兴趣了——就算还有些不明白的地方要从山大王的身上找,不过那是她爹的事情,她没兴趣去瞎掺和。
“哎呀,白大人也在,你就当陪师姐去呗。”颜子芸力气极大,俨然是不打算放过她的架势。
梁今今只得认命。
山大王被五花大绑在了一根顶天立地的圆木桩子上。木桩子被八根手腕粗的麻绳箍着固定在山寨中央的空地上。看着像是要拿山大王献活祭。
姚有连就坐在他对面一张太师椅上,两边分别站了梁今今,白癸以及南疆的将士们。
排场很大。
颜子芸带着梁今今挤进去的时候,就听姚有连说:“给你个活命的机会。将这个寨子的底细全说出来。”
山大王的神态出乎意料的冷静,姚有连这一句话说完,他一声不吭。
接着轮到梁瑞,他像个唱双簧的人似的接了姚有连的话茬,说:“你不说我也知道,有人在你身上下了尸咒。除非有解尸咒的人来给你解咒,否则你一辈子都逃不出这个地方。”
山大王露出了点犹豫。
梁瑞再接再厉道:“你只需要告诉我们,跟你接触的人是谁。而且,事关你的性命,你一定也想找到他。”
山大王道:“既然你们都知道,又何必多此一举……”
姚有脸忽然一个凌厉的眼神扫了过去,站在山大王旁边的南疆将士立刻一个跨步站到了山大王面前。
梁今今看到山大王脸色一下子青了。
颜子芸瞪大了眼睛看对面,还不忘小声吩咐身边的梁今今,说:“今今别看,南疆人可变态了,下手毫无人性。”
姚有连仰头朝她们瞟过来一记冷眼,呵笑了一声,道:“梁姑娘也来看热闹吗?”
梁今今心道,可不是……她这个师姐最喜欢凑这种热闹了。
那山大王忽然大声道:“等等!我说!我说!!”
姚有连不慌不忙地抬手,他重重地咳嗽了声,说:“想说什么?”
“……”山大王的眼神有点凌乱,直到他看准了梁今今,“你没走!太好了!你们不是要找人吗?也不用逼我说什么,只要这个女的在这里,你们要找的人自己会找上门来。但是你们不能杀我,我要是死了,你们也得死。”
“……”姚有连皱眉打量了梁今今几眼,嘀咕道:“长得漂亮的姑娘就这么好用?”
山大王冷哼道:“她可不是一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