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主饱满的额头拧在了一起,他用围裙擦着一个大啤酒杯。“就在这儿,郡长大人,”他说,“他们说是来参加集市的,不过全都带着剑,就连那女人也是。打扮跟你说的一样,全身黑色。”
“噢,”市长点点头,“他们现在在哪?我没瞧见人。”
“在小隔间里。他们付了金子。”
“我自己进去,”赫克托耳插嘴,“没必要把事情弄得这么正式,至少暂时还不用。我会带她来的。”
“这样最好。但要小心,我不想惹麻烦。”
“我会小心。”
根据越来越不堪入耳的歌词判断,水手的歌谣已经到达了最后的高潮部分。赫克托耳拉开门帘——它硬邦邦的,沾满灰尘——进到隔间里。
她几乎和他一样高,稻草色的头发修剪得参差不齐,仅及耳垂。她一手按在门上,穿着一件天鹅绒紧身皮衣,腰间围了一条华丽的皮带。她的裙子也不太对称——左边垂到小腿肚,右边却露出麋鹿皮靴上的健美大腿。她的身子左侧挂着剑,右边插着把柄端有块硕大红宝石的匕首。
无疑,她就是白雪。
“怎么不说话了?”白雪气势逼人的问道。
看到他俩,等在吧台边的崔弗中断了和店主的低声交谈,挺直身子,双臂交叠在胸口。
“年轻的女士,”他省去寒暄,开门见山地说,“我从这位丁斯坦的猎魔人口中得知了你来美古尼恩的目的。显然您对我们的巫师怀恨在心。”
“也许吧。那又怎样?”白雪用同样直率的口气说。
“这边有处理此类恩怨的法庭。在弧形海岸这边,我们把用刀剑来复仇的人看做盗匪。所以,要么你带着你的同伙明天一早离开美古尼恩,要么我就得把你们丢进大牢,以防——那话怎么说的来着,赫克托耳?”
“以防万一。”
“没错。明白了吗,年轻的女士?”
白雪把手伸进腰带上的袋子,抽出一张折叠过好几次的羊皮纸。
“读读看,市长大人。如果你识字的话。而且别再叫我‘年轻的女士’了。”
崔弗接过那张纸,花了很长时间去读,然后一言不发地递给赫克托耳。
“‘致各位诸侯、领主与自由民,’”猎魔人大声念道,“‘致全体臣民。我宣布,美古尼恩的玛利亚公主得到了我们的尊敬和帮助,任何胆敢对她无利者将招致我们的怒火——奥拓王’。这里应该是‘无礼’才对。不过印鉴好像是真的。”
“它就是真的,”白雪把羊皮纸从他手里抽走,“署名是你们仁慈的主子奥拓。所以我建议你不要对我做出无礼举动。如何拼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将迎来悲惨的结局。尊敬的市长大人,你是不能把我丢进监狱的,也别再叫我‘年轻的女士’了。我没有触犯任何法律。暂时还没有。”
“如果你敢有那么一丁点儿违法行为,”崔弗露出一副嫌恶的表情,“我就把你连同这张纸片儿一起扔进地牢里去。我向所有神明发誓,年轻的女士。来吧,赫克托耳。”
“你,猎魔人,”白雪拍了拍赫克托耳的肩膀,“我有句话跟你说。”
“晚饭别迟到了,”市长转过身去,“要不莉莉会发火的。”
“我不会的。”
赫克托耳斜倚着吧台,拨弄着戴在左手食指上的军舰鸟戒指,看着女孩蓝中带绿的双眸。
“我听说过你,”她说,“你是赫克托耳,丁斯坦的猎魔人。利特斯特是你朋友?”
“不。”
“那事情就简单了。”
“没这么简单。别指望我会袖手旁观。”
白雪眯起双眼。“利特斯特会在明天死去,”她平静地说着,拂开额前的发梢,“只有他而已,这只能算是小恶罢了。”
“真是这样就好了。但事实上,在利特斯特死前,还会有好多人死去。我不觉得有其他可能性。”
“几个人,猎魔人,只增加了一点点罪恶而已。”
“言辞是吓不倒我的,白雪。”
“别叫我伯劳。我不喜欢这个称呼。重点在于,我觉得有其他可能。值得商讨的可能……但莉莉在等你。那个莉莉,她漂亮吗?”
“你只想跟我说这个?”
“不。但你得走了。崔弗和莉莉在等你在等你吃晚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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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吃的很快,饭桌上的三人互相没有言语。餐桌的女主人莉莉害怕猎魔人金色的猫眼和透着血管的皮肤。而男主人,美古尼恩的市长崔弗因为白雪无理的态度正想着怎么把她送进地牢。
至于猎魔人,他现在满脑子都在想着该怎么说法白雪放弃她的复仇计划。或者至少能让她与利特斯特达成某种互不侵犯协议。
在两杯啤酒,一小盘菠菜,一只雏鸽和一条大马哈鱼下肚之后,猎魔人站起身来,劲直走向白雪的房间。没人站出来询问他,因为莉莉和崔弗在考虑着各自的心事,卫兵们等着看热闹,正伸着脖子在看热闹的市民有碍于侏儒们手里的武器不敢上前。
“我注意到你又七个身强力壮的侏儒随从,可是不管刚才还是现在我都没有看见其中哪怕是任何一个。问题是你把他们藏在哪儿了?”
“你难道认为我会跟他们睡在同一个房间里吗?”
赫克托耳搓捻着半灰色的胡须,他朝房门看了一眼。自己进来时故意没有锁门,而木门却实实在在的关了起来。这说明有人不想这场谈话收到打扰,而且这个人身形不大——至少体重要轻——否则在阁楼里走路时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综合以上推论,猎魔人说道:“看来他们一定是躲在房门的另一面,而且我打赌其中一半手里都捏着武器。”
“快半夜了,”白雪冷冰冰地说,“能直接说重点吗,猎魔人?”
赫克托耳张开嘴,刚想说些什么,但是白雪抢在他之前说道:“注意你的身份,我允许你不用向我行礼。但是我可没说过你可以在称呼我时可以省略我的王室称号。这意味着你得对自己未来的发言好好斟酌一番!”
“那我应该称呼你为什么?”猎魔人并不把白雪的警告当做一回事,他面不改色的说道,“让我想想,你被赶出美古尼恩时就被剥夺了所有的称号,就算你的奥拓王将这些称号返还给你,你一个前朝的公主还有什么威严吗?让我猜猜我应该叫你什么合适。你叫白雪,而且你又归位一国公主,那么白雪公主可以吗?”
“你——”白雪几乎忍不住自己的怒火,她压着嗓子面目凶恶的说道,“小心些,公民。你只有一个人,何况尚且年迈。而我正直壮年且对剑术得心应手,连最勇敢的骑士都甘拜下风。再加上门外的七个不死不灭永远不知疲倦与恐惧的侍从,只要我吹吹口哨他们就会冲进来把你暴打一顿。我告诉你,这些组成了我的威严!”
“你似乎误解了什么,我的公主。我是猎魔人,可不是你所谓的公民,严格来说甚至不能算是一个人。你的那七个武装到牙齿还魂尸侏儒侍从或许可以让你横扫王宫所向无敌。但你别忘了,我可是一个猎魔人,一个手段老道,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实战经验的猎魔人。还魂尸的弱点——”猎魔人不动声色的指了指自己的心脏,他望着白雪越来越难看的表情,“我可是一清二楚啊。”
“玛利亚!”白雪几乎是喊出这句话的,“你可以叫我玛利亚。”
“轻点儿,你会把整个屋子的人都吵醒的。”猎魔人说,“还有你的王家称号怎么办?”
“该死,叫我玛利亚!”她抬起头,“我允许你省略所有的称号,但是别再叫我白雪了!”
“情况已经很明确了。”猎魔人道,“利特斯特在他的塔楼里,你得攻破高墙才能抓住他,但如果你这么做了,你的安全通行文件就没用了。如果你公开违法,连奥拓也不会维护你的。市长、卫兵、整个美古尼恩都会与你为敌。”
“整个美古尼恩都会为与我为敌而后悔。”玛利亚笑了笑,露出森森白牙。“只要你在我们动手时保持中立。”
“那你觉得我会袖手旁观吗?你也看到了,我住在市长家里。如果有必要,我会站在他这一边。”
“我相信,”玛利亚的语气严肃起来,“我想你会的。但你恐怕将是孤身一人,剩下那些家伙都会躲进地下室里瑟瑟发抖。这世上没有人能够独自对抗七个剑客。所以说,白发佬,我们别再互相威胁了。就像我说过的:屠杀和流血是能够避免的。有两个人能够避免这一切。”
“我洗耳恭听。”
“第一个人,”玛利亚道,“是利特斯特本人。如果他自愿离开塔楼,我就把他带去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让美古尼恩人继续没心没肺地活着,然后忘掉这整件事。”
“利特斯特也许看起来像个疯子,可他没疯狂到那个地步。”
“谁知道呢,猎魔人,说不定明天一早他真的会走出他那座漂亮的塔楼。用他一个人的血平息许多人的愤怒,说不定还挽救了几条‘值钱’的生命。”
“另一个人是谁?让我猜猜。”
“我倒想看看你有多精明,白发佬。”
“是你,玛利亚。你会展现出真正的宽宏大度——我是说,表现出高贵的气度,并且放弃这场复仇。我猜得对吗?”
玛利亚仰起头,以手掩口,大笑出声。然后她沉默下来,用闪闪发亮的双眼盯着猎魔人。
“赫克托耳,”她说,“我曾经是个公主,拥有我梦想的一切东西:俯首听命的仆人、衣服、鞋子、麻纱短裤、珠宝和首饰、小马、池塘里的金鱼、玩偶和比这间屋子更大的玩偶屋。这就是我的生活,直到利特斯特到来,然后那个下贱的艾米拉就命令一个猎人在森林里杀死我,再把我的心和肝带回去。多棒啊,不是吗?”
“不。万幸你从那猎人手里逃脱了,玛利亚。”
“放屁。是他可怜我,让我在死前说一段遗言,是那七个侏儒救了我。”
赫克托耳摆弄着铜戒,直视她的双眼。她没有避让。
“这就是公主的结局,”她续道,“衣裙破破烂烂,肮脏不堪。然后是污垢、饥饿、臭气和虐待交织的人生。我把自己卖给那些老流浪汉,只为换一碗汤,或是一个落脚处。你知道我的头发过去是什么样子的吗?就像丝绸,而且很长很长。我长虱子的时候被迫用羊毛剪把它们齐根剪掉,然后头发就再也长不齐了。”
她沉默片刻,徒劳地拨开额前的发梢。“我为了不饿死而偷窃。我为了不被杀而杀人。我被关在满是尿臊味的监牢里,不知道他们明早会吊死我,还是鞭打我之后把我放走。可就算这样,我的继母和你那位巫师仍旧穷追不舍,带着毒药、刺客、还有魔法。你想要我宽宏大度?要我庄严地宽恕他?我会先庄严地扯掉他的脑袋。”
玛利亚握住酒囊,给自己到了一杯酒。
“我说过,”她说,“有两个人可以阻止这场流血,第一个是利特斯特自己。第二个人是你。巫师会允许你进塔去,你可以杀死他。只要你完成这项委托,我能给你的要比利特斯特能给你的要多得多!”
“曾经,猎魔人就算面对成山的金币也不会接下这样的委托。”
“现在已经不是‘曾经’了”玛利亚喝了一大口酒,她说,“开价吧,猎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