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乔听黎悦嚷嚷着要去“找祖母主持公道”,差不多就已经预见她会有什么结局了,毕竟老夫人晚间失眠,只有天亮能睡个好觉,府里从主子到下人,无论谁,都是再三被提醒加警告过的。
不过就算没有这一茬,以黎悦在这府中以及老太太心中的地位,要去告状,八成也讨不了好,虽然告状对象是她,往日里老太太没事还要寻她麻烦的,但毕竟自个家亲祖母的威慑力仍在,安国公府这块护身牌,还是挺好用的。
黎老夫人再讨厌她,也还是得忌惮国公府三分,不会在这节骨眼上,明目张胆再来招惹她,至于背地里怎样,那就不好说了。
至于黎悦,她欺负自己身边的丫头,她也已经把那一巴掌打还给她,当下也就不再去理会,让丫鬟们捧了一应学堂上要用的物品,高高兴兴去上学了。
正是暮春,学堂外的花树争相怒放,小道上落满了各色花瓣,整片林子萦绕着一股醉人的花香,有清风过,将这香味吹袭得更远,林中也起了一阵落英花雨。
小乔看着眼前春光无限好的一幕,却想起几个月前的一桩事来,乔烟的一段记忆莫来由地涌上心头。
那是初春,乔烟还在的时候,满城堆红压翠,风驻花摇,也可说是建安伯府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
建安伯府虽然没落了,但先祖留下的格局还在,长安官贵们往日虽不怎么理会他们,但伯府上春景却是长安城中一绝,吸引许多风骚文雅客,又或官贵女子们来赏景。
那一天,千花万树似是织女手中流泻下的华锦,遍地疏疏密密紫,层层叠叠香。湖水潺潺,日影幢幢,小小一座府邸竟也有了湖光山色的趣致,风景如绘,人在画中。
娇娥美婢衣香鬓影,仿佛给这画卷注入生机勃勃的点睛一笔,更别提那些应邀前来赏春的少女贵妇了。
女孩子们三三两两聚在湖岸,或散步踏春,或闲坐小憩。最打眼,莫过于花树下一群穿戴考究,举止文雅的贵家少女。
她们轻罗小扇半掩娇靥,只露出一双精致的眉眼时不时弯起,低低地谈笑说话。
黎嘉与两位县主执手而坐,心情愉悦。
她本就是建安伯府最有脸面的姑娘,再能与宗室女交好,脸上就更有光了,说亲时旁人都得高看她一眼。
如今的结果嘛……不负她一整天小心翼翼地周旋陪同。
几个人正交谈甚欢,宜芳县主许是渴了,将喝空了的茶盏随意递给个站在自己身后的小丫头,压低声吩咐:“再去给我添点茶水。”
那丫头却极没眼色,非但呆立着不动,脸上竟也是一副窘迫无措的样子。但她犹豫了会,还是一咬牙,端着杯子去添水了。
宜芳县主瞧得皱眉,再看向黎嘉时,先前欢悦就减了几分。
黎嘉正和另位县主聊得火热,浑然未觉。
乔烟却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虽然在这地方,端茶倒水的事好像不该自己来干,但……只是倒个水而已,她在乡下的时候,姐妹邻里间互相帮个忙,那是常有的。
她正端着滚烫的热茶往回走,快到宜芳县主等人身边时,忽听见一阵惊讶的喊声:“烟表姐?!你、你怎么……”
发出喊叫的女孩子是这府上的二姑娘黎雅,因是庶出,她往日里都是以四姑娘黎彤马首是瞻,黎彤、黎嘉则是出了名的不对付。
乔烟本就胆怯,被黎雅这么一喊,双手一颤,热水溢了自己满手,青瓷茶盏也在地上摔个粉碎。
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叫。
这一番动静,远远近近的女孩子全都看过来,宜芳县主最是惊讶,看看她,又看看黎嘉。
黎嘉的表情却像是凝住了,尴尬恼怒全纠结在一块,眼珠子都似要瞪出来。
四姑娘黎彤远远地看戏,脸上是漂亮优雅的微笑。
虽说这乡下丫头丢的是整个伯府的脸,但自己又不是什么“长房嫡女”,想与宗室女交好的,也是黎嘉,而不是她黎彤不是?
黎雅瞧见她的眼色,心下会意,又上前喊了声“烟表姐”,挤出一脸不安拽住乔烟的手。
乔烟的手指被热水烫得生疼,黎雅这么一拽,就更疼了。
旁人的窃窃私语传进耳朵里,她拼命低着头,泪水还是快速蓄满眼眶,脸颊涨得通红。
“这竟然是黎府的表小姐?怎么穿着下人的衣裳?”
“听说还是在乡下给傻子做过妾的……”
“果然她娘就是跟人私奔的货,她就更上不得台面了……”
四面忽然变得安静,所有的嘈杂都消失了,只听见发上珠翠轻摇,裙尾划过碧草,先还在亭中吃茶聊天的夫人太太们,听到这边动静都还当是怎么了,急急地赶过来。
有嘴快的小丫头已悄悄地向着自家主母咬耳朵汇报。
夫人太太们目现诧异,碍于身份不好像女孩子们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罢了。
黎老夫人被丫鬟们扶着,走在最前,一路也明白了七八分。再看那孽障形容打扮,还有碎在脚边的茶盏,火气“噌”一下就涨上来。
可她看着乔烟,神情还是那么平静。
乔烟却最怕她这样的目光了,好像也只有她能明白,那冰冷的眼神下,暗藏着的淬了毒的刀。
“去抄五十遍女诫,不抄完,不许出房间。”黎老夫人寒声道,脸上的每一道沟壑都布满了霜。
……………………
乔烟的十指钻心的疼。
她坐在房间里,根本拿不住笔,还未写一字,眼泪就把好好一张宣纸泅湿了大半。
她知道自己今天,是当着那么多夫人小姐的面,丢了大脸了。
想到那些恶言恶语,还有外祖母阴冷淬毒的目光,她就觉得自己在这伯府实在是熬不下去了。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丫头阿香端着杂物走进来。
她长得大屁股大胸,涂脂抹粉又好穿戴,脸上神色也颐指气使,看起来比乔烟像个主子多了。
乔烟未像往常一样在她进门时慌忙拭泪,她木木然坐着,仿佛一尊失了魂的泥塑木偶。
果然,阿香轻蔑又不耐地瞥了她一眼,放下手头东西就嚷嚷开了:“烟小姐,我说您可消停些吧!”
“整日哭哭啼啼的,还当咱府上怎么着你了呢!”
“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您母亲,又是什么身份!还真当自己同嘉小姐珊小姐一样了不成!”
“一天到晚摆这哭丧脸,也不嫌晦气,给谁看呐!”
阿香叉着腰说完了,乔烟没作声。
她慢慢抬手,拭去脸上的泪。
“跟了我,你也很委屈吧。”她动作缓缓地看向阿香,轻声说道。
那还带着泪光的眸子,就这么平静无波地望过来,阿香在她面前作威作福惯了,不知怎么的心头就是一悸。
她愣了神,没顾上回话。
乔烟又说道:“可是你,为什么要害我呢?”
她之所以会穿错衣服,可不就是早上阿香拿了搁在她房里的么?
她看这伯府,无处不华美,无处不金贵,就算是丫头婆妇们身上的穿戴,那也不是乡野人家可以比的,又哪里分的清了?
阿香闻言笑起来。
“哟,我的烟小姐,您这话可不能乱说。”不知是否为了掩饰心虚,她很快就扭着大屁股出门去了,“那是奴婢给您值夜时打算穿的,我顺手这么一放,可没让你穿啊。你父亲好歹也是个读书人,你自己就没点脑子吗?”
人已到了檐下,那奚落的话语声,还是透过窗子传进来,硬当人听不见似的。
“一个乡下丫头,庶女生的野种,还给地主家的傻儿子做过小妾……这样的人,怎不去死呢?还真当自己是这伯府正儿八经的表小姐了不成?”
乔烟早已没再哭了,她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丫头阿暖心下不忍,在阿香走之后,悄悄揣了盒药膏摸进来,却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道:“小姐,您别难过了,奴婢给您擦擦手吧。”
乔烟一动不动,任她涂抹。
清凉的药膏搽在手指上,下人的东西,效果虽没那么好,到底也是缓减了大半疼痛。
阿暖见她不说话,福了一福,轻手轻脚退出去。
过了一会小丫头放心不下,进来探望,乔烟还是呆呆地坐着。
直到了掌灯时分,乔烟趁人不注意,才悄悄走了出去,这一走,就来到府中的湖边上,心神恍惚下失足落了水了……
……
这就是乔烟还在时,生前的最后一段记忆了。
小乔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会在这满眼的倚红偎翠里,想起这一茬,只感觉自己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睛莫名的有点潮湿。
雾蒙蒙的视线里,那叫黎嘉的女孩子,就站在前方距离她不到五步的地方。
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妆花褙子,颜若春花,笑也若春花,笑得那么肆无忌惮心安理得,眼睛里毫不掩饰挑衅与嘲讽。
小乔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不仅是小乔,她和乔烟,本就是一体的。那些欺负过乔烟的,直接间接害得她丧命的人……都必须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