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嬴玹便因雍燕议和之事忙得脱不开身,只好先差祁钺带月麟去襄公府安排住处。月麟的行囊本不多,可嬴玹赐了金银又赏首饰,加上各色锦缎丝绸,全叫祁钺一股脑送了过来,一行小兵搬箱抬柜的,浩浩荡荡,整得似搬家一样。
襄公府自嬴玹潜逃出陈留之后即被嬴珝封锁,一应人等皆被软禁,不得出入。嬴玹攻下陈留,襄公府随之解禁,但紧接着嬴玹便被各样繁杂事务缠身,管事不敢擅作安排,只得叫府中上上下下仍留在原处,等候嬴玹的差遣。
襄公府的门仆见到走在头前的祁钺,惊喜万分,急忙跑入府中通报。连日来遭受冷落的襄公府顿时热闹了起来,门客与侍从们争先恐后地向祁钺打探宫中情况,或是媚颜示好,赶着巴结这位当今雍王身边的红人。祁钺却觉头大,他本是个直来直往的武人,受不了这么多文绉绉的客套,只好打着哈哈,笑得两颊僵硬。
祁钺与月麟等人被簇拥着往府里走去,月麟正四处打量,忽听得一个柔软的女声喊道:“大王!是大王来了吗?”
月麟循声一看,只见一位妆容精致、打扮得体的女子提着裙角朝他们跑来,由于脚步匆忙,原本梳得一丝不苟的垂云髻中溜了几缕发丝出来,随着风在她脸颊边轻轻飘动,愈发显出她的文秀纤弱。
“祁将军!大王呢?他怎么没有与你一同回来?”女子期期艾艾地向祁钺道,目光始终在一群人身后搜寻着。
“大王忙得晕头转向,不能得空亲自前来。夫人可还安好?”祁钺向女子行了礼,方与月麟介绍道:“这位是良姝良夫人,前朝桐丘令良戟的女儿,王上还是襄公时纳的侧室。”又与良姝道:“这位是听香阁阁主月麟,就是她辅佐我王死里逃生,走到今天的。”
良姝得知嬴玹未曾前来,眼中的星光顿时黯了,再听祁钺道出月麟身份,不由得“咦”了一声。虽然软禁府中,外头的事她也多少有些耳闻,此刻帮助嬴玹度过劫难的人就站在她面前,良姝止不住好奇,上下打量起她来。面前的女子相貌算不上绝色,可她浑身透出的气质如同精心雕琢的宝石,光彩锋锐却不失婉转。辅佐王上?良姝从小受到的教导便是贤良淑德,如何为人妻、如何为人母,她无法想象一个女人能够领着男人们打仗,能够在烽火中指挥若定——这些于她,都是传奇中才听闻过的故事。良姝对月麟肃然起敬,可又情不自禁地因王上对她的看重而心生疑忌。
良姝伸出手去握住月麟的双手,嫣然笑道:“早听过姊姊的大名了,姊姊好生厉害,多亏了你,才让王上平安归来。”
月麟讷讷地应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实际上她有些不知所措,她之前从未听嬴玹提起过这一位夫人,是他有意隐瞒还是根本不以为意?亏她一厢情愿地以为,嬴玹心里是只有她一个的。月麟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她以为亏欠了他,她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不想双方陷入太深,可也许从头到尾看重这场戏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月麟有些恍惚,她认为自己不应该有任何的情绪,可她的心像被人掐着皮肉一点一点地拧着,不是刺痛,却很酸疼。她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她这是怎么了?
“大王让月麟暂时住在襄公府。”祁钺的话打破了两个女人之间短暂的尴尬,“我今日是奉命来帮月麟安排住所,府上可还有空余的厢房?”
良姝一听,连忙婉婉地笑开来:“有的有的,蔷薇小苑还有好几间客房,我这就叫下人去收拾,你们且跟我来。”
良姝引了月麟几人到蔷薇小苑,小苑不大,也无华丽的装饰与精致的园林,估摸着小苑少有人居住,满园的蔷薇花缺乏修剪,长得恣意蛮横,倒是别有一番风味。良姝推开一扇房门,只见屋内桌椅床铺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就连脚踏过的地方,都清晰地印出鞋印来。
祁钺皱了皱眉,“这地方……是不是委屈了阁主?”
月麟忙道:“无妨,月麟是江湖人,没有那么多讲究,收拾收拾就能住了。”
良姝不好意思地道:“府中暂时只有这处空房了,小苑许久没人居住,下人们便怠于打扫,不过姊姊放心,一应器物都是好的。小琴,还不快叫人把房屋清扫干净?”
良姝又与下人仔细吩咐了新客人的吃住器用,一会儿便将大大小小的事情安排得妥妥帖帖,浑然是此处的女主人。
人在异乡终是客。看着良姝忙碌的身影,月麟心里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大王可有说几时过来?”良姝巴巴地望着祁钺,期望从他口中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北境战事未熄,大王最近可有得忙,一时半会怕是过不来了。”祁钺说道,忽朝月麟眨了眨眼,“不过阁主在这儿,肯定不会太久的。”
良姝听得这话,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祁钺却完全未能意会月麟递给他的眼神,还兀自呵呵地笑着。月麟急忙接话道:“最近朝堂琐事繁多,大王自然会时常召见,能为我王分忧,是月麟作为臣下的荣幸。”
月麟并不想这么早就在襄公府树敌,面前的良姝尚不知是不是易与之人,总归还是恭谦一点的好。
祁钺方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讷讷地摸了摸头。
良姝的表情早已看不出涟漪,她感叹道:“真羡慕你们,能常伴大王左右。王上南征北战,极少在京长住,我自十四岁册为襄公夫人,至今已有六年之久,能见到王上的日子,加在一起也不过数月。”
良姝的话语透出无奈与寂寞,月麟见她在襄公府无人光顾之际仍然精心打扮,想必是每日如此的。为了什么?她自然不是妆扮给满府的下人们看,无非是为取悦那一人而已——她每一日都在等待嬴玹来看她。想到这里,月麟开始有些同情良姝了,“夫人放心,大王今后不会四处奔波了,待他忙完这阵,就会接夫人入宫,到时夫人自可天天见到王上。”
正说着,忽然有丫鬟急匆匆跑进来,道:“夫人,夫人!大王来了!”
良姝还未从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中缓过神,已看到一身便装的嬴玹带着笑意走进屋来。由一两秒钟的惊诧到难以言喻的欢喜,良姝掩饰不住心中火焰般跳跃的激动,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展袂行了大礼:“妾身恭迎大王!大王离府数月,妾身无一日不忧心挂念,终盼得大王平安归来了!”
嬴玹看了良姝一眼,有一瞬间似乎在辨别面前女子的身份,待想了起来,似乎府中确是有这么一位夫人的,他点了点头,“起来吧。”
良姝笑得像满园的蔷薇花一样,她有太多太多的话想与他说了,那么久的思念、委屈、寂寞、担忧,她与他说三日三夜都说不完。但是她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出口,她看着嬴玹与她擦肩而过,他的眼中饱含着情意,径直向站在身后的月麟走去。
盛放的花儿凋谢了,枯萎成死灰一般的颜色。
“大王,你不是说今日要与众大臣商议要事吗?怎么得空过来?”祁钺笑呵呵地道。
“已经商议得差不多了,寡人怕月麟住不习惯,下了朝便赶了过来。”嬴玹注视着月麟,笑道。
“月麟拜见大王。”月麟似有意与他斗气,敷衍地行过礼,目光便抛去一旁,沉默不语。
这丫头,是在与他闹小脾气么?嬴玹不知何因,他看了看周遭,顽笑道:“寡人的军师大人,是不是对住的地方不满意?祁钺,这可是你的失职,怎么能让军师大人住这么简陋的地方?”嬴玹一边调侃一边不由分说地拉起月麟的手往外走,“来来来,寡人带你去猗兰居,保管你满意——”
“呀!大王放手,我自己走……”月麟猝不及防的瞬间,已被嬴玹拖出了房间。
“大王……”良姝唤了嬴玹一声,他却丝毫没有停滞,甚至目光都没有一丝偏移。
猗兰居可是大王从前住的地方,这月麟是何方神圣,竟能得如此厚待?!
良姝委屈不已,却也只好将话头咽了下去,跟在众人之后。
猗兰居是襄公府最大的一个庭院,小院拱门上挂着猗兰居三个大字,洒脱飘逸,看上去倒像是嬴玹的字迹。走入院中,亭台水榭,草树郁然,池边兰草亭亭,屋边紫竹猗猗,斑驳阴翳中清风徐徐,煞是凉爽。
推开主屋的门,屋中倒没有多少华贵器物,陈设简洁朴素,最值钱的恐怕是窗前琴案上的那架古琴了。
月麟走至琴案前,用食指轻挑丝弦,轻吟道: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有定处。
世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
“大王从前,可也常效仿孔子奏这《猗兰操》?”
嬴玹笑了:“哈哈,还是月麟懂我!这猗兰居之名,正源于此。不过今时今日,倒是无需再奏了。”
良姝立于一旁,她不懂这二人之间的默契,自己全然插不上嘴,只得搜索着话题,笑问道:“大王,你们说的是什么典故,我怎么听不太懂?”
嬴玹耐心地解释道:“方才月麟所吟《猗兰操》,相传是孔子不得重用,感叹生不逢时之作,正合乎寡人往日境况。时至今日,自然无需再奏。”
良姝恍然,“良姝比不得大王与姊姊学识渊博,让二位见笑了。”
嬴玹像与人炫耀宝贝,骄傲地笑道:“你无须自惭,毕竟如月麟这般的女子,世所罕见。”
“是。”良姝僵着笑应了声,攥着衣袂的双手绞紧了起来。站在她身旁的丫鬟小琴张着嘴想说什么,却被良姝用目光制止了回去。
良姝细微的动作落在月麟眼里,她叹了口气,双手抚摸着琴身,道:“这古琴一尘不染,定是有佳人日日拂拭,盼望着听这琴的主人再弹一曲。”
嬴玹哑然,他这才隐约嗅到股酸味儿,原来月麟与他闹别扭不为别的,竟为翻了一罐醋坛子?嬴玹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月麟如此不信任自己对她的感情,笑的是终于在她身上看到些烟火气儿,她不再离他那么遥远,她也像别的女人一样,会吃醋,会动怒。
见良姝不接话,丫鬟小琴急了,冲口说道:“自从大王离了陈留,我们夫人每天都在等大王回来,这猗兰居夫人怕下人们不尽心,天天都要自个儿清扫一遍。屋里的陈设,大王走的时候是啥样,回来一丝一毫都没变。还有,襄公府被封禁之后,夫人为了替大王求情……”
“说够了没有?”良姝喝断了小琴的话,赧然向嬴玹解释道:“哪有她说得那么夸张,妾身不过是尽自己的本分罢了。”
小琴憋了一肚子话没处说,小脸涨得通红,嘴唇委委屈屈地撅着。嬴玹皱了皱眉,示意小琴道:“无妨,你接着说完。”
小琴得了令,顿时精神抖擞,将这几月良姝受的委屈都说了出来:“襄公府被封禁之后,夫人为了替大王求情,从围墙偷偷翻出去,结果让守卫的人给抓着了,绑到公子栩那儿去,差点就判了死刑!后来是太后求情,我们夫人被杖责二十,才被放回来的。”
月麟听着,愈发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与良姝相比,她所能付出的感情那么孱弱,她不像良姝有着光明正大的身份,有着清白见底的家世,更不像她有着为所爱之人豁出性命的资格。她不似她善良,不似她温柔,在她面前,她就像躲在角落里丑陋的无所遁形的阴影,而良姝是阳光,清晰地照射着她,让她从头到脚审视着自己的狰狞。
嬴玹不曾想到自己离府之后还发生这许多事,他终于正视那张泫然欲泣的脸庞,轻声道:“委屈你了。”
良姝忙抬袖印了印眼角,感动地笑道:“妾身不委屈,只要大王好,妾身做什么都值得。”
月麟觉得索然,开口道:“大王,我觉得蔷薇小苑挺好,就不用搬过来了,大王得空,也常回府上住住,陪一陪良夫人不是?”
嬴玹当着良姝的面不好解释,只得道:“既然你坚持,那便叫人好好将蔷薇小苑收拾收拾。只是你切莫委屈了自己。”说罢,又转头向良姝道:“这些事情交给下人去办就行,你好好休息,寡人陪月麟过去。”
良姝怕嬴玹嫌她碍事,只得止步,目送他们离开。
到了蔷薇小苑,祁钺与冬青自去忙活,月麟立于蔷薇花架下,抬手轻轻揉捏着一片花瓣,凝神不知在沉思些什么。
嬴玹折了一支盛放的花朵,悄悄走至月麟身后,将花轻轻地插在她的鬓边。月麟回头转身,被嬴玹顺势搂在怀里,她挣扎了几下,无法逃脱,便也不再浪费力气。
“还在生寡人的气?”
月麟不语。
嬴玹轻轻叹道:“到了年纪,开府纳妾皆由先王安排,我与她——没有感情。”实话说,若非月麟要住到襄公府来,恐怕他已丝毫不记得自己还有这么一号夫人。
“她很好。”月麟轻声道,“与你很般配。”
“不不……”嬴玹将月麟光洁的额头靠在自己的下巴上,“你不知自己有多好。”
那是因为你并未认识全部的我,月麟心想。但他说的话太好听,竟让她自欺欺人地放下了一部分自卑,心情由阴转晴。
躲在小苑门外的小琴悄悄地缩回了头,轻手轻脚地跑回了良姝的珑翠居。
“夫人!你还说那个月麟与王上只是君臣关系,我都看见了!”小琴一见着良姝就皱眉跺脚地抱怨,“在蔷薇花下搂搂抱抱的!”
良姝纤细的睫毛微微颤抖,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便是大王真喜欢她又如何?寻常夫家尚有三妻四妾,何况帝王?从我踏入襄公府的那天起,这一切就不可避免了。”
“可是大王这么些年统共也就纳了你一位夫人,若不是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月麟,如今你就是王后之位的唯一人选!”小琴替主子着急,“主母不是一直希望你当上王后吗?此时不争,更待何时?”
王后……良姝心里一跳。这些年她在襄公府偏安一隅,都快忘了母亲当年有多么想将她送上那个位置。自从父亲去世,桐丘良氏的威望远不及从前,当时母亲费尽心机将她与兄长良渊送入京中,便是希望他们能光耀门楣。只可惜天意弄人,她并没有被选入嬴栩的后宫,却被雍武王指给了嬴玹当侧室。而兄长因非本地望族,在朝中也备受排挤,这么多年只在司徒嬴祐手下混到一个芝麻大点的小官。为她兄妹俩的不争气,母亲没少唉声叹气。
谁也没有料想到她的命运会发生如此戏剧的转变,嬴玹如今成了雍国的王,而她距离王后的宝座只有一步之遥。
若她成为王后,陈留的望族们自然不敢把桐丘良氏不放在眼里,母亲夙愿得偿,兄长在朝为官也有了靠山。
但这一切都不是良姝最关心的。从她心甘情愿地嫁给嬴玹的那一刻起,家族荣耀就已被她抛低——她爱上了嬴玹!她更希望她的身影能够踏踏实实地放入嬴玹眼里,如若成为王后可以成全她的愿望,她才不吝拼命争取。
见良姝不说话,小琴诧道:“夫人,你不会不想要这王后之位吧?如今大王是如何对她的你也看见了,自古失宠的嫔妃不得善果,若有朝一日被她骑到你头上去,咱们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良姝安慰她道:“我看,月麟姊姊也不像是坏人,否则她也不会在大王面前提起我。”
小琴一听她这话更急了:“夫人啊,你就是心肠太好了!能在大王身边出谋划策的,绝不是等闲人物,像月麟这种人心机深的很,表面上客客气气,背地里指不定怎样算计着你呢!”小琴兀自哎呀哎呀了几声,急得抓耳挠腮,“夫人你放心,平日里你对府里下人们都这么好,我们不会让她欺负你的!我得想个法子好好整整那个月麟,不能让她以为有大王宠着就能不把咱夫人放在眼里!”
良姝作出阻拦的样子:“别太过分。”见小琴出去与其他几个丫鬟商量对策,她才轻轻抿了抿嘴唇。从小受母亲的熏陶,她十分懂得如何利用柔弱与善良骗取同情和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