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高高宫墙围成的狭长小巷中,一名更夫提着灯笼缓缓走来。打更声一慢三快,已是四更时分。除了巡夜的士兵,各宫人皆已熟睡,偌大的宫廷之中空荡荡的。更夫走完一圈,刚想找个地方坐下休息会儿,却见在前方一个废弃宫苑内的石阶上,鬼魅一般地坐着一个黑衣人。
“兄弟,过来!”那个黑衣人看到了他,朝他招了招手。
更夫有些迟疑,这么晚了,谁还会坐在这种荒凉的地方?他小心翼翼地走近,举起灯笼照了照,看清楚了黑衣人的脸。那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脸上倒是充满和善,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青面獠牙。更夫松了口气,朝他走了过去。
“这么晚了,兄弟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更夫与黑衣人寒暄道。
“今晚轮我值夜,肚饥了,刚去厨房寻了些吃的。”黑衣人答道。
更夫这才注意到他的身旁放着一只酒壶,酒壶旁还有几只盛小菜的碟子,只不过碟中的菜已经被吃完了。更夫嗅到残留的菜香,肚子也不争气地咕噜起来。
黑衣人笑了笑,从怀中摸出一只馍馍,递给更夫道:“还余了一只,你要不要?香菇馅儿的。”
“嘿,谢谢兄弟!”更夫吞了吞口水,毫不客气地接过馍馍,又指了指地上的酒壶,笑道:“可否匀我一口?”
黑衣人大方地将酒壶递给他,更夫嘿嘿一笑,用衣袖在他身旁的石阶上拂了两拂,坐了下来。他喝一口酒,咬一口馍馍,只觉鲜香满口,他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香菇馍馍,心想定是呈给宫中主子们的膳食,赞不绝口地吃了个精光,吃罢吮了吮手指,向黑衣人道:“谢了兄弟,你哪个宫里的?改明儿我请你喝酒!”
黑衣人笑而不答,只道:“我该回去了。”
更夫以为他是看不上自己那儿的下等酒菜,明白身份有别,也不再追问,与他告别道:“嗐,那便后会有期!我也得继续打更去了。”说罢,他从地上提起灯笼,转身准备往宫苑外走,却见原本一片漆黑的宫苑里,竟忽然蹿起了火苗。
火苗很快蔓延成了火海,更夫惊叫了一声,“着火了!着火了!”他本能地回头去寻那黑衣人,却早已不见了他的踪影。更夫急忙往宫苑外跑,想去寻人来灭火,但火势蔓延得出奇地快,很快将他包围在火场之中。
“救命!救命啊!”更夫大喊起来,他将外衣脱下,拼命向大火扑打,却显然无济于事。更夫急中生智,哆哆嗦嗦地小解在外衣上,然后披起浸透了小便的衣服朝火场外冲了出去。
好不容易一鼓作气冲到了宫苑门口,却见方才一直打开的宫门竟不知何时关上了,他用尽全力朝宫门撞去,却是纹丝不动。更夫绝望至极,身后的火焰已经快要将他吞没,他只能一下一下地撞那该死的宫门,直到筋疲力尽,失去了知觉。
月麟从未见过这样诡异瘆人的死状。
她的面前,是一道沾满了血迹的墙,挨着血墙倒着的是一个男人,他的头部和侧脸几乎成了肉泥,两处肩膀和手臂多处骨折,与程广一样,死者嘴唇发紫,口吐白沫。奇怪的是,那道血墙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撞击,沾着血迹的那一块地方,石砖已经碎了许多,粉末簌簌地落在地上。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死者身上披着的外衣脏兮兮的,凑近一闻,满是骚臭,竟是沾满了排泄物。
月麟早晨刚刚醒来,便得知又出了人命,匆匆忙忙地跑来现场,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她皱眉问围观的人群:“是谁发现他的?”
一名士兵告诉她道:“当时大约刚过四更,我和兄弟们正在巡夜,听到有人喊救命,便循着声音找了来,待我们找到这儿的时候,他已经倒在墙边,死啦。”
月麟问道:“怎不见祁将军来?”
“出了这事,祁将军天还没亮就被太后叫去训话了。”士兵道。
月麟点了点头,打量起周围环境来。这是一个看上去已经荒废许久的宫苑,庭院里杂草丛生,尘埃遍布。宫苑的门长久失修,上面的朱漆已经剥落,手一推便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摇摇欲坠。距离死者十米开外的地方,有一只已经碎得七零八落的灯笼,似乎是被人用蛮力毁坏。灯笼旁边还扔着一只打更用的铜锣,显然死者是一名更夫。
月麟继续往前方的宫殿走去,宫殿下有几级台阶,月麟注意到有一小块地方的灰尘被人抹去,似乎曾经有人在石阶上坐过。月麟瞪着那一小块干净的地方,对于一个人来说,这片地方是不是太大了些?月麟提起裙角,在石阶上被抹去灰尘的地方坐了下来,她的旁边,恰好余出能供另一人坐下的位置。
昨天夜里,这个宫苑中出现了两个人。一个是更夫,另一个人极有可能就是凶手。这个人会是谁?月麟站起身,顺着来时的路线走了回去,试图在脑中还原当时的情景。
庭院里没有打斗的痕迹,更夫或许并不知道凶手对他的恶意。凶手对更夫下了毒之后,更夫走到灯笼所在的位置,出于某种原因,将灯笼打了个稀巴烂,随后跑到了宫苑的墙边。而更夫身上除了外衣,其余都穿戴整齐,不像被人拉扯过,所以他应该是自己用身体去撞墙,并且反复撞了多次,直至将自己的头脸撞成了肉泥。
月麟深知“失魂香”制造幻觉惑人的厉害,“见手青”与“失魂香”有异曲同工之妙,如果说更夫与程广一样中的是“见手青”的毒,那么他一定也是陷入了幻境,将他眼前的虚假当做了真实。这样,死者一切不合理的行为就都可以解释了。
月麟刚刚看完现场,便见祁钺脚步疾飞地跑了过来,身后跟着同样脚步匆匆的许元瓒。“怎么样?”祁钺气喘吁吁地问月麟道。
“和程广一样,中的是‘见手青’的毒。”月麟道。
许元瓒也曾目睹了寿宴之上的惨状,听见月麟这话,急忙追问道:“你查出这是什么毒了?”
月麟将见手青的毒性及刚刚所推测的死亡过程与他们说了一遍,祁钺咋舌道:“我的妈,他到底是看到什么了?连屎尿都往自己身上扣?”
月麟摇了摇头,没有人知道更夫临死前究竟看到了什么,那也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如今平白死了两个人,他们却连凶手的半点线索都找不到。“太后叫你们过去都说了什么?”月麟问道。
许元瓒一脸凝肃地看着祁钺,而祁钺的脸上更是从未有过的沉重,他道:“我已在太后面前立下军令状,七日之内如果查不出凶手,便以军法处置。”
月麟讶然:“什么?太后怎会如此不念你护国之功?”
“倒不是太后的主张,是嬴珝提的。”祁钺苦笑道:“也是,龙骁军的职责本就是护卫王室,如今凶手胆敢明目张胆地在宫中行凶,便是威胁到了王公贵族乃至太后的安全。若是查不出凶手,龙骁军留之又有何用?”
月麟感觉到了紧迫感,七天时间,若非天助,这般无头无脑的案子如何得破?她想起另外一个线索,急忙问祁钺道:“将军可查到了程广是从何得知姬双之事?”
“唷,差点急忘了。”祁钺一拍脑门,将月麟拉到了无人处,方道:“我昨儿去查了,程广的一个手下说,当天他们正在修明殿值勤,有个丫鬟过来把程广叫走了,过了一会,程广便回来叫了几个人,跟他一起去御花园。”
“那个丫鬟是谁?”月麟皱起眉头追问道。
“好像是良夫人宫里的,叫什么……雀儿。”祁钺回忆着说道。
良姝?难道又是她?可她这次的行为目的何在?月麟想不通,若说离间她和姬双之间的关系还算过得去,可她为什么要杀人?
许元瓒见月麟沉思不语,试探着问道:“怎么?你怀疑是良夫人?可她长期待在宫里,怎么会有这种南疆奇毒?”
“是不是良姝……现在我也说不好,我只知道这件事还没完,凶手还会有下一步行动。”月麟表情凝重,她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如今我们首要查的,应该是从何处可以得到‘见手青’。”
许元瓒认同了月麟的想法,自告奋勇去盘查陈留所有的南疆药商。祁钺则去调查两名死者的关系圈以及生前接触过的人等,同时叫部下全部打点精神,加强王宫的巡逻和防守。月麟回了栖霞宫后,也托棠梨出去将消息传给辛夷,叫她帮忙重点查探附近的地下交易。
良姝从熙太后宫里请安出来,正准备回流华宫,走在长廊里,冷不丁被阴影中现出的一个人吓了大跳。
“良夫人,别来无恙?”
良姝看清了来者的模样,惊魂未定地捂着胸口,神情紧张地道:“平丘公怎在此处?差点没把我吓死!”
嬴珝向良姝表示了歉意,笑道:“我可不是来宫里玩儿的,我是专程来找夫人你呀。”
良姝早憋了一肚子问题要质问他,忙将嬴珝拉到一旁,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去我宫里。”
良姝将嬴珝请到了流华宫,把房门都关上,将丫头小厮支出去,才忐忑不安地责问他道:“母后寿宴上那个人,还有今早死的人,都是你杀的?”
“怎么会是我呢?”嬴珝摊开手掌,悠然笑道:“取那些人的性命,还用不上我亲自动手。”
良姝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怒道:“这就是你所谓的计划?!你想将整个宫廷搅得一团糟吗?”
“我这是在帮夫人你呀!”嬴珝一脸无辜,仿佛反是良姝辜负了他的好意,“那个程广不死,难道夫人等着让人从他身上追查到你吗?”
良姝愕然跌足,指着嬴珝道:“你……你知道——”
嬴珝优雅地一笑,道:“我当然知道是夫人指使程广去捉拿暨阳公主,顺便推到月麟身上,目的是想让公主乖乖当你的帮手,去对付月麟——”
良姝无话反驳。当日在寿宴之上,她见冬青尾随姬双出去,忽而心生一计,叫手下的人买通了程广,告诉他姬双与韩君钦见面之处,让他去将二人抓到太后面前,并且将此事赖在了月麟头上。但程广竟会在宴会上发狂而死,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程广这种好赌之徒,有钱便是娘,这种人的嘴是最靠不住的。我帮夫人封住了他的嘴,夫人该如何谢我?”嬴珝笑意盈盈,仿佛他当真做了一件大好事。
良姝对当天的事仍然感到后怕,余怒未消地道:“那你也不该将事情闹得这么大!万一伤到母后可怎么办?!”
“我只不过叫人请他喝了一杯酒,我也不知道他会发狂到这种程度。”嬴珝耸了耸肩,“不过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
“你说什么?!你究竟想要干什么?”良姝猜不透他的谋算,只觉得他的做法疯狂至极。
嬴珝冷冷地道:“只有事情闹得足够大,母后才会下狠心去追查凶手,并且毫不留情地将凶手处死。”良姝怔怔地听着他说,忽然有些明白了。“这个凶手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月麟。”
良姝冷静了下来,对月麟的仇恨给她壮了胆,她狠声问道:“你想要我怎么做?”
嬴珝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小的药瓶来,“这是晒干之后的粉末。”又拿出一小包白布包裹的东西,里面是一棵棵暗红得诡艳的见手青,“这是原料。”嬴珝将这两样东西拿出来,接着道:“这粉末加入茶水中,无色无味,你在后宫之中找个人下手,再将药瓶和原料想法子偷偷藏在月麟宫里,便是她连环杀手的铁证。”
良姝惊诧道:“为何还要杀人?!”
“之前死的人都在外廷,若是后宫也死了人,才是真正威胁到了母后的安危。况且……”嬴珝森然道:“月麟的身份,是少数能够同时自由出入外廷和后宫的人。”
良姝瞪着嬴珝手上的□□,她没有杀过人,也不知该如何杀人,本能的恐惧使她退缩了起来。
嬴珝见她迟疑,继续说道:“你别忘了,程广的死,与你脱不了干系,祁钺迟早会查到是你指使他抓了姬双,到时候,你就是最大的嫌疑人。”嬴珝看到了良姝眼中忽然流露出的慌乱,将药瓶缓缓地递了过去,“把他的死栽赃给月麟,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几番挣扎之后,良姝咬咬牙,从嬴珝手中接过药瓶,紧紧地捏在了掌心里。
嬴珝满意地笑了,补充道:“先不急着去动月麟,待这七日之限过后……”
良姝皱起眉来,她知道祁钺立了军令状,若七日之内找不到凶手,他岂不是没了命?“为何要等这么久?我们刚开始就说好了,你我合作只是为了除掉月麟!祁将军是大王心腹,我绝不能害他性命!”
“看不出,你对大王还真是情真意切啊……”嬴珝揶揄道,“你放心,祁钺是什么人?母后只是给他施加一点压力,绝不会要他的命。可你要知道,祁钺是站在月麟那边的人,若我们现在就动月麟,祁钺必会想方设法为她平反!但七日过后,祁钺就算不死,也会失去查案的权力,到时候,就没人能替月麟翻案了!”
良姝恍然大悟,暗想嬴珝这招真绝,这一回,月麟一定逃不过去了。她心中仍有一事没底,向嬴珝道:“月麟现在与我势同水火,她宫里又都是她自己的心腹,我要如何才能将这些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到她宫里?”
嬴珝想了想,附在她耳边道:“我同你推荐一个人……”
良姝听清楚了那人的名字,微微诧异:“这也是你的人?”
嬴珝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眼角笑出好看的纹路:“一个与我们一样痛恨月麟的人罢了。你有何事,尽可找他。”
位于城北的滇南药庄集聚了滇南、南越等南方蛮夷之地的珍稀药材,算得上陈留最大的一家滇商了。月麟随许元瓒乘马车到了滇南药庄门口,二人皆是便装出行,并未带随从。进了药庄,药柜前的伙计见二人衣着讲究,立马笑脸相迎道:“客官,想买点什么药?本店的药材都是南方深山老林里采的,药效极好!”
许元瓒打量打量柜上摆放的药材,不过是些人参、鹿茸、灵芝之类,他俯下身子,悄声问那伙计:“你们这儿有‘见手青’卖吗?”
“菊三七?有有有!客官要多少?”伙计眉开眼笑的。
许元瓒哭笑不得,“是‘见手青’,不是‘菊三七’!”
“啥?”伙计怔愣了一会,“没听过,我只知道菊三七,客官莫不是记错了?”
许元瓒无奈地摆了摆手,这两天他们将陈留大大小小的南疆商铺转了个遍,得到的答案大多是“没听过”,或是“记错了”。这样的笑话闹多了,他也识趣地不再无谓地追问。
许元瓒与伙计交谈之时,月麟却眼尖地注意到有个人一直站在通往药庄内院的垂帘后,听许元瓒说到见手青三个字的时候,那人掀起帘角迅速地窥视了一眼,随即转身就走。
“等等!”月麟敏感地察觉到异样,拉住许元瓒便往内院里冲,院子里一个中年男子正一路急趋,月麟叫道:“仁兄稍等!”
中年男子听见她喊,跑得更快了,许元瓒几个箭步追上去,拉住了那人的胳膊。
中年男子强自镇定地道:“你们这是要干嘛?!”
许元瓒向他道了声抱歉,说:“仁兄,我们想向你打听一件事!你可听说过‘见手青’?”
中年男子听了,将头摇成了拨浪鼓:“没听过,没听过!”
许元瓒与月麟对视了一眼,这个男子显然是知道些什么,却不肯说出来。
月麟眼珠一转,装出了凶神恶煞的模样,抽出佩剑架在了中年男子的脖子上,恶狠狠地道:“在哪儿能得到‘见手青’?快告诉我们!否则要了你的小命!”
中年男子吓得瘫坐在了地上,闭着眼睛摇头摆手道:“我……我真的不知道!我们滇商都是有规矩的,若是让鬼公子知道我在外面乱说话,我的一家老小都完了!”
“鬼公子是谁?”月麟立即追问道。
“鬼公子……他……他来了!他在那!”中年男子哆哆嗦嗦地指了指月麟身后。趁着月麟与许元瓒回头找人的当头,中年男子却骨碌一下爬起来,一哧溜便跑得没影了。
“该死!”许元瓒和月麟没能追上人,懊恼万分。
月麟赌气道:“我就不信了,这人跑得了一时跑得了一世不成?咱俩天天蹲在药庄外逮他!”说罢,却也知事态紧急,今日已是第三天,他们根本没有时间跟他耗。
“丞相大人!月麟大人!”街上忽然有两个侍卫模样的人冲他们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又……又出事了……”
“这次不得了!是熙……熙太后宫里的……”
许元瓒心里一紧,急忙与月麟一路往宫里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