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春雨,依旧在客栈外,淅淅沥沥地下。
午昧撑着膝盖,缓慢站起,眼神依次掠过横躺在大堂内的尸体。
第二具尸体,第三具,第四……分别是蠃[luǒ]鱼、兕[sì]、双双、肥遗、朱厌、蜚[fěi]、蛫[guǐ]、诸犍[jiān]]。
蠃鱼者,使鸟翼双钺,臂佩黄贝扇盾,其劈砍势,如洪流俯冲,其自守势,如北海不动。
《山海经·西次四经》有云:“又西二百六十里,曰邽山。其上有兽焉,其状如牛,蝟毛,名曰穷奇,音如獆狗,是食人。濛水出焉,南流注于洋水,其中多黄贝;蠃鱼,鱼身而鸟翼,音如鸳鸯,见则其邑大水。”
兕者,使八面锤,乃是一面色苍黑的中年汉子。
《山海经·海内南经》有云:“兕在舜葬东,湘水南。其状如牛,苍黑,一角。”
双双者,使对环、赤绫、刀枪、青铜短剑,似有三头六臂之能。
《山海经·大荒南经》有云:“南海之外,赤水之西,流沙之东,有三青兽相并,名曰双双。”
肥遗者,使单柄双尾柔鞭,面容干枯,犹如僵鬼。
《山海经·北山经》:“又北百八十里,曰浑夕之山,无草木,多铜玉。嚣水出焉,而西北流注于海。有蛇一首两身,名曰肥遗,见则其国大旱。”
朱厌者,白衫赤靴,黄铜护额,使缠龙铁棍,臂长若灵猿。
《山海经·西山经》有云:“又西四百里,曰小次之山,其上多白玉,其下多赤铜。有兽焉,其状如猿,而白首赤足,名曰朱厌,见则大兵。”
蜚者,使乾坤日月刀,独目跛足,满头乱发披散。
《山海经·东山经》有云:“又东二百里,曰太山,上多金玉、桢木。有兽焉,其状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其名曰蜚。行水则竭,行草则死,见则天下大疫。”
蛫者,带黑锅铁铲,锅圆如龟壳,铲以赤铁铸。
《山海经·中山经》有云:“公之山有兽焉,其状如龟,而白身赤首,名曰蛫,是可以御火。”
诸犍者,形容若胖儿郎,指带扳指,似善射,然身无箭筒长弓。
《山海经·北山经》有云:“有首焉,其状如豹而长尾,人首而牛耳,一目,名曰诸犍。”
伸手下意识地要抽出腰侧的念裁剑,午昧却发现自己手中握的,只是湿淋淋的雨伞,而非漆以黑色的木鞘。
“忘带了啊。”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午昧转向一旁叉腰喘着气的榴榴,“回去帮我把兵器带过来。”
榴榴一愣,指了指自己鼻子:“我?可是我不知道你……”
“这种小事,你回去和阿列一说就是了,她知道我把兵器放在了哪里。”午昧歪了下头,把手中的油纸伞扔给榴榴,“暂且借你。”
“哦哦。”手忙脚乱地接过油纸伞,榴榴来不及撑开,就又跑进了雨里。
午昧轻微摇了摇头,对身边的干瘦老者问道:“我能仔细检查一下他们的尸体吗?”
“这个…大人…”抽了抽红肿的蒜头鼻,看起来就像是朴实庄稼汉的老人,不太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恐怕,不太成儿。”
剜了一眼过去,午昧的眉头,又因为急躁而皱了起来,她此刻才恍然发现,自己一旦没了念裁剑在手,就很容易变得不镇定。
“为什么,不太成儿?”午昧故意学着老人的方言音调,露出一脸的尖酸刻薄,“此刻最重要的,不是缉拿凶手吗?”
有些赌气的伸出手,午昧猛地弯腰,冲动地去摸离她最近的蛊雕尸体。
刹那间,婴儿哭泣声,鸳鸯同鸣声,青牛低哞声,蛇信嘶嘶声,猿猴愁啼声,飞豹咆哮声,响彻一片,直贯人脑。
羽飞毛扬,九具尸体边侧的兵器,一时间宛若活物,气冲光耀,护着各自的主人盘亘不走。
“等一等!”午昧重新数了一下尸体的数量,她之前的莽撞行动,使得尸体旁边的兵器自动护主,但是这并不是她现在想要关注的,现在她所在意的是——
“九具尸体!可是我之前数的,明明是八具尸体!”午昧无意识地抓了下鬓角的发丝,她不知道自己没来由的暴躁,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没有兵器在手。
“八具?可是大人,明明是九具尸体啊。”干瘦老人感到不解,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其他七名同伴,“我们八人奉命来查这九具尸体……”
死了九个人,来了八个人?
停下搓捻发丝的手指,午昧感到自己心脏跳动的频率,由之前因焦躁而引发的过快,而渐渐地恢复到正常的频率上。
是我看错了吗?
不,当时躺下的确实是八个人!
莫非,当我走进客栈的时候,有一具尸体,在众人没有察觉的情况下,自己站了起来?
此刻能证明午昧当时没有看错,大概只有回去取念裁剑的榴榴了。
突然平静下来的午昧,她沉着脸,在四尺范围内来回踱步,她记不清之前躺着的八具尸体,是现在九具中的哪八具,也分辨不了现在站着的八个人,比之前的九个人少了哪一个。
那具能自己站起来的尸体,就是这次诡事的关键!
难闻的水味,自被雨水浸烂的衣衫处弥漫出来,午昧皱着鼻尖,如浅色睡莲般精致灵秀的脸,因憋气太久而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客栈的屋顶破了几块细微的小洞,暗淡的光混着雨水一同滴落下来,属于地上九具尸体的兵器在大堂上方飞舞,截然不同的罡煞之气来回冲击,在湿漉漉的墙壁上洞穿出沙石大小的孔洞,各色光辉交相辉映,一时间竟如百花缭乱人眼。
也正是这个时候,伸手整理自己发上银饰的午昧,隐约感受到有一双野兽的瞳眼,盯得自己脊骨发冷。
随形!
并指作刀,斜砍来袭兵器背部,午昧借力一翻身,花瓣般绽放的黑袍长摆,露出了轮廓圆润的纤细小腿,雪白肤色让人一眼惊叹,不由得想起被雨丝浣洗过的白桂花。
“真是狠毒的刀术。”午昧看的到干瘦老者的刀,却看不清他藏起的锋与刃。
那是如蛇一般缠绕在身上的链子刀,十几块血红如锈的刀片,被纤细的秘银锁链拷住,依稀是磨得雪亮的锋,大概是隐在老人衣袍的褶皱里。
这看不清的危险,总是把人往着崩溃发疯的边缘推搡。
“我也没有想到,原本籍籍无名的獬豸,居然能在一瞬间躲过我的刀。”阴渗渗地咧嘴一笑,老人露出满嘴脏黄的牙,被他勒缠在身上的链刀,宛若通了灵性的自行游走着,如一条银线的赤链蛇,无声吐着自己殷红的长信。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看着站在干瘦老者身后不动的七个人,辨别出几道困惑眼神的午昧,开口大声训斥,“难道还看不出来吗?他已经反叛了经!”
七声不在同一频率的兵器显锋声接连响起,由獬豸辨别忠奸的本能,所传递过来的信息,让午昧的瞳孔缩成了恐惧的点状。
散发着不同山海气息的滚烫热血,从那些近乎割裂了大半个身子的狰狞伤口处喷涌流出,三具被身后同伴的兵刃所造就的新鲜尸体落地,露出了四张冰冷淡漠的脸。
“很遗憾,我们的人数,似乎要多一点。”干瘦老者落手一袖,血红的刀刃,在空中留下满是枯涩锈迹的残影,罗织成网的银链,反射着大堂上方的兵器流光,为四道如陀螺般转动出雪白刃影的黑影,提供了最完美的掩护。
“昧姑娘,接剑。”挟着一身雨水,撞入客栈大堂的白发少年,他朝着那个被刃影刀光逼退到角落里的黑袍女子,用力掷出了自己怀里的剑。
漆黑木鞘,剑柄缠绳,轻薄的四方锋刃,在剑身旋转于半空的瞬间,被甩出木鞘三寸,露出了宛若角质一般黝黑隐晦的刃面。
如蛇盘起的血红链刀,下意识地弹起一端飞刃,要去拦截那柄已经在空中划出几个圆弧的剑,却忽略了那獬豸化形的黑袍少女,缩成点状的瞳孔,在剑来的那一瞬间迅速放大,燃起了熊熊的如火战意。
缩身,如鳞片附带黏液的游鱼,滑出了编织细密,却还是有着致命缺陷的刀网。
午昧接剑在手,为调节自身平衡,而随意地甩了甩手,恍惚间有了一种念裁剑变得格外轻盈的错觉。
但在这逼命瞬间,任何一刻的分神,都可能是导致自己败亡的直接原因。
剑一闪,划出经历过无数练习才淬炼出来的半圆斩痕,午昧突然感到自己充满了力量,仿佛是往昔持着不同事物劈砍出去的无数个自己,伸出了同一只手,重叠在绕着吸汗黑棉绳的剑柄上。
这是不需要正面对敌的一招,它落下的那个瞬间,便是所有事物的终结!
如影!
半尺长短的碎钢片,带着破空的尖声,疾速地旋了出去,陷进了坑坑洼洼的墙面。
午昧低头扫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剑,雪亮的断截面,露出细致的叠钢纹,刃面上作假的角质镀层寸寸龟裂,落了一地的干灰。
“这不是我的剑。”只来得及瞥了榴榴一眼,午昧立马低头让过一刀,叉腿仰身一倒,手中残剑往上一送,淋漓的血带着湿湿的铁腥味,全部都溅在她的侧脸上。
起身,飞扬的黑袍如蝙蝠膜翼张扬,露出一张沾染血迹的修罗面孔,狰狞与绝美在这一瞬间杂糅,随着少女受痛颦眉的微小动作,在狭窄的空间里,释放出体型庞大的恐怖。
“你们是假的。”午昧睁开被血液模糊的眼,看着与其他四人站在一起的干瘦老者,然后又看向在一旁冷笑的榴榴,“你也是假的。”
“就连这柄念裁剑,也是假的。”仅剩下柄部的残剑落地,午昧挑眉,看着腹部嵌着碎钢片的干瘦老者,“这一切,从最开始就是假的。”
“可惜你知道的太晚了。”抱着双臂的榴榴,与干瘦老者等四人走到一起。
“那好吧。”午昧甩了甩手,纤细的骨骼抖出关节清响:“最后,再确认一件事情,阿列她应该还活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