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门口,三四名店小二正拦在门前,不知在和谁争吵。
“没见这张牌子吗?明明白白写着‘衣履不整者,恕不接待’。去去去,别妨碍我们做生意。”这是刚才伺候鹿皓天的那个小二的声音。
“我……我只是想买一坛龙涎香。我可以不进去的。”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回答道。
另一名小二嘿嘿笑道:“就凭你?买得起吗?”
几名小二都笑了起来。围观的路人们有的哂笑,有的轻叹,但都没人说半句话。
鹿皓天挤上前去,只见被拦住的是个小乞丐,从声音辨认,显然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但满脸的黑泥、杂草般的头发,使她的面目变得可憎起来,看不出她的本来形象。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还爬了不少虱子,臭气隐隐散发出来,围观的路人都离了颇远的距离。一双赤脚,连双草鞋都没有,结着厚厚的一层黑泥。
小乞丐听了小二的话,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有掉下来,轻声说道:“我真的凑够了二十两银子……”
“哈哈,你有二十两银子?那还不趁早把你身上的破烂换了,去洗个澡,说不定哪位大爷看上了,从此衣食无忧呢?”那小二越说越刻薄,围观的人群都大笑了起来。
鹿皓天大约明白了怎么一回事,看了看那小乞丐的样子,皱了皱眉。这副模样,福聚楼若肯接待,那才真是天下奇闻了。
鹿皓天心中虽然有些不忍,却也没有强出头的兴趣,最后看了看那个乞丐,转身回走。那些酒菜可是贵得很,就算撑爆了肚子,也要把它吃个干净。
重新坐回桌前,吃了两口红烧鹿蜀,鹿皓天忽然觉得食不下咽了。桌上稳稳当当摆着一坛龙涎香,连泥封都没有打开。贺兰魂走了,鹿皓天从小不会喝酒,想起楼下的小乞丐,这坛龙涎香摆在这里,变得无比的碍眼。
鹿皓天呆呆地想了半天,忽然重重放下筷子,捧起龙涎香,走下楼去。
“求……求求你们了……”小乞丐的眼泪已经掉了下来,想掏出钱给他们看,却又害怕遇到贼子,急得只剩下哭泣。
鹿皓天分开人群,走带小乞丐面前,道:“姑娘,这里有坛龙涎香,我不爱喝酒,用不着。姑娘若是急用,就拿去吧。”
店小二们你眼望我眼——他们从没见鹿皓天这么大方过的。
围观的路人们也开始窃窃私语:“这人是谁?”“啊!我认得他!他是我们清河县有名的鹿扒皮!”“原来是他啊……他会这么好心?恐怕酒里掺了东西,想看乐子吧?”“有可能……老兄高见!”
鹿皓天听得两眼翻白,苦笑无语。见那小乞丐也露出惊恐的眼神,鹿皓天心中一阵不爽,猛地拍开泥封,道:“这封泥都是完整无缺,那些不带眼的看不出,你也看不出么?那你就等着在外面喝西北风吧。”
泥封开启,酒香四溢。
小乞丐慌了起来,忙道:“是小人误会公子了。”一句话说完,竟跪倒在地,说道:“请公子宽恕。”
鹿皓天忽然觉得一阵怜惜,说道:“好了好了,站起来。这酒你拿去吧,喝死了人我不负责。”
小乞丐抱过酒,忽然说道:“这酒小人不能白要,就当是小人向公子买的。”
在所有人目瞪口呆中,小乞丐竟真的掏出一个钱袋,塞进鹿皓天手里。看钱袋股囊囊的样子,估计里面是积了好久的碎银和铜钱。
鹿皓天张大了嘴,半晌才道:“你不是乞丐吗?”
小乞丐轻声道:“小人虽然只是个乞丐,平日只靠别人施舍过活,但此刻却是用积攒了大半年的银两来买东西的。可是……这些人……这些人……”
鹿皓天兴趣大生,大笑道:“有意思!”
小乞丐向鹿皓天深深鞠了个躬,道:“大恩大德,小人或许只有来生再报了。”
“等等,等等,先别走。”鹿皓天笑眯眯地道:“既然如此,你应当抬头挺胸地走进这家酒楼,光明正大地买下他的酒,才能找到你真正的自尊!”
小乞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没有言语。
鹿皓天把手探进乾坤袋掏了半天,掏出一套衣服鞋袜来,说道:“借给你。”
其实鹿皓天真的只不过想借而已,但听在所有人耳内,都把这家伙理解得高尚了起来。只有“借”,才是真正给了这小乞丐自尊。
小乞丐接过衣服,泪水又流出了眼眶。忽然重重地向他磕了几个头,拿着衣服转身奔进了一条巷子里。
鹿皓天微笑着站在门口,围观的人群也没有半个人离开。都在静静地等那小乞丐回来。
这一等,足足等了一个时辰。
巷子里,缓缓出现了一个人影。
小乞丐穿着大了好几号的衣服,衣袂已到了膝盖,裤腿向上翻了老大一截,用绳子绑着才不致掉下来。鞋子简直大了一倍,踢踏踢踏地拖着,形象滑稽之极。但是在场的所有人都笑不出声来。
所有人都被副容颜震撼了。
洁白如玉的肌肤,略微显露着营养不良的苍白,却平添娇弱的美感,惹人爱怜;眼睛明亮而清澈,水汪汪的,尽显聪慧灵秀的感觉;洗净的长发如瀑布般直垂到脚踝,乌黑亮泽,仿佛森林中的绿荫,充满无限的生命力;嘴唇苍白,全无血色,却是小巧可人,此刻正紧抿着,努力地拖着脚步,朝着酒楼缓缓移动。
鹿皓天只觉一阵口干舌燥,这个梳洗干净的小乞丐,竟比家中六十七个娘都美。那是一种充满着生命成长之态的美,就像观望着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
人群中的声音再次嗡嗡响起:“怪不得这个鹿扒皮这么好心,原来是早看出了这个小姑娘的美貌啊!”“原来如此啊!这小子眼光真他妈的利索啊!”“这下施了天大的恩惠,还不是任他采摘?”
一片苍蝇般的嗡嗡声中,小乞丐终于走到了鹿皓天面前。
近距离地观赏,鹿皓天的心不争气地乱跳起来,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见鹿皓天面红耳赤的模样,听着四周龌龊下流的言语,小乞丐的脸微微一红,苍白的脸庞多出了些许血色,更添美感。
鹿皓天咽了口唾沫,递过那只钱袋,道:“姑娘去买酒吧。”
店小二如梦初醒,其中一人呐呐地道:“这个……”
小乞丐走上前去,轻声道:“贵酒楼不接待衣履不整者,那么衣履不合身者呢?”
店小二齐声道:“当然没问题!姑娘请!”
人们见再没戏可看,也都渐渐散了个精光。鹿皓天呆望着小乞丐随店小二进楼的背影,自嘲地笑了笑,抱着自己那坛已被开封的龙涎香,往楼上走去。那里还有一桌贵得要命的菜,等着他吃呢。
“这次心血来潮,可算是有所收获。”鹿皓天心中暗自盘算,等会这小乞丐买完酒来道谢时,应该怎么回答?
“挖哈哈,姑娘心愿了了吧?也该让在下……嘿嘿嘿嘿!”
“姑娘,在下送你回家……”
开门见山还是扮扮斯文?鹿皓天估量了半天,拿不定主意。
“公子请留步。”
鹿皓天低头看去,小乞丐俏生生地站在楼梯下,手里抱着新买的酒。
鹿皓天心中暗喜,干咳一声,正色道:“姑娘还有什么指教?”
小乞丐低下头去,道:“不知能不能委屈公子屈尊降贵,去茅舍小坐?”
盘算了半天的台词竟没一句派得上用场,鹿皓天脚下一滑,急急抓住扶手,道:“不会是要以身相许了吧?”
小乞丐脸上飞起红云,轻声道:“公子……说笑了。小人是有事想求公子帮忙。”
鹿皓天勃发的春情顿时凉个通透,叹道:“看来我今天这冤大头是做定了,也罢也罢,好人做到底,就随你去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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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小乞丐走在横七纵八的小巷里,鹿皓天忽然想起了一个极其不可思议的问题:“乞丐也有家么?”
原本就走得很艰难的小乞丐打了个踉跄,用看傻瓜的眼神呆看了鹿皓天一眼,又发觉失礼,急忙移开目光。“纵是猪狗,也有个窝的。”
鹿皓天一拍脑袋,道:“是我傻了。”
小乞丐掩嘴笑了笑,忽然蹲下身来,除下那双极度妨碍走路的鞋子。
鹿皓天的手动了动,想要接回鞋子,却闻小乞丐低声说道:“公子这双鞋,能……能送给小人么?”
鹿皓天的手停在半空,心中一阵气苦。这双鞋是三十五娘亲手做的,以三十五层布料纳底,垫以京师七彩堂的香棉,用九层蜀锦重叠做鞋面,还绣上了鹿皓天最喜欢的麒麟图纹……难道,难道就这样成为今天这场冤大头的牺牲品了吗?
鹿皓天俊美的脸上肌肉抽动了两下,道:“当……当然可以。”
小乞丐一直低着头,没能看见鹿皓天的表情,含羞道了声谢,把鞋子纳入怀里。
鹿皓天微叹一口气,忍不住看了看她的赤脚,这样美丽可人的女子,竟因为贫穷,连双草鞋都买不起,任风霜和泥泞在本应洁白温润的玉足刻下了……咦?
“姑娘!你的脚怎么连半个茧都没有?”鹿皓天失声叫道:“你平日都是赤脚走路吗?”
见鹿皓天呆瞪自己的脚,小乞丐的脸又红了,轻声说道:“我也不明白。走路的时候,好像脚底总有一股气在托着我。泥巴沾在脚上的时候,我根本感觉不到泥巴的重量,好象它们也被那股气阻隔在我的身体之外。”
鹿皓天愕然道:“气?”
“是啊,柔柔的,像很温柔的风,好舒服。”
妈的,又是什么五行之气吧?鹿皓天心中狠狠地骂娘,随口问道:“姑娘也学过法术?”
小乞丐的眼眶又潮红起来,说道:“是我哥哥教我的,他……他快不行了……”
“什么?”鹿皓天讶道:“你哥哥快不行了,你还出来买酒喝?”
“用自己的钱,喝一坛福聚楼上最好的酒,是哥哥一辈子最大的心愿。我……我攒了大半年,才攒到了那些银两,如果今天不是公子仗义,哥哥这个心愿再也无法完成了。公子的恩德,实是天高地厚。”
鹿皓天沉默下去,一个小乞丐想凑齐二十两银子,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磨难,忍受多少饥饿?可笑自己还在为双鞋心疼个半天。
“看姑娘的谈吐,着实不像个乞丐。莫非也是令兄教的么?”
“是的,我和哥哥从小就没有爹娘,从我懂事起,都是和哥哥一起乞讨度日。哥哥小时候经常溜进邺城书院偷学,回来之后就教给我。”
鹿皓天不解道:“既然令兄如此不凡,为什么不想办法另谋出路,反而自甘一辈子乞讨度日?”
小乞丐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哭道:“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我和哥哥都是这样,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生场大病,一病就是几十天,病得奄奄一息。我们……我们根本什么都没法做!哥哥这次说他的大限到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们每次都能活下来,偏偏这次就不行了呢?”
鹿皓天愕然不解,暗自摇头。在这个世界,他原有的知识几乎完全被颠覆了,任何事情听来,都是那么不可思议。
想了想,鹿皓天又发现了一个严重问题:“姑娘,我还不知道你的芳名呢。”
小乞丐顿了半晌,才艰涩地道:“小人……没有名字。”
鹿皓天张了张嘴,又闭了起来,终于再也找不到任何说话的理由。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不知穿过了多少大街小巷。面前是一个破败的矿场,有几间被矿工废弃的草房无章地排列着。
小乞丐来到其中一间草房前,草房连门都没有,鹿皓天依稀看见里面有两张木板,上面随意铺着稻草。其中一张木板的草上躺着一个精瘦的汉子,正不停地咳嗽。
“哥,我买到龙涎香了。”小乞丐走了进去,小心翼翼地把酒坛放在木板上。酒坛和木板轻触,竟发出“叮”地一声脆响,鹿皓天才悚然惊觉,这居然是铁板!
“小妹,是不是有客人来了?”汉子艰难地坐起身来,猛烈地一阵咳嗽,咳声过后,手心里全是斑斑血迹。
鹿皓天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拱手道:“清河鹿皓天,特来探望……探望老兄。”
“老兄?”那人哈哈大笑起来,又猛地咳了几声,笑道:“鹿公子好生客气。小人只不过是一个街头乞儿,鹿公子若是有心,叫一声小混也就好了。”说话间,眼光掠过小乞丐的衣服,略一沉吟,忽然恭敬地道:“多谢鹿公子仗义帮忙。”
鹿皓天心中佩服,这人竟只从小乞丐的衣服就想到事情的大概,这份心思实在不简单。
“哪里,举手之劳罢了。”鹿皓天忽然打定了主意,想要帮助这对兄妹:“混兄的病,难道真的没得医了么?若只是缺钱,鹿某倒是可以帮忙。”
小混摇了摇手,道:“寿元已尽,没得医了。”
鹿皓天皱眉道:“在下认得清河县李大夫。天下医道,南陈北李,他必定有能耐治好混兄的病,混兄怎可轻言放弃?”这番对李大夫名气的现学现卖,倒也似模似样,好象当真对江湖掌故了如指掌似的。
小混眼里掠过一道光芒,缓缓道:“听鹿兄口气,必是仙法大家,小混倒是看走眼了。鹿兄既知五行,当知天下有五种天绝之脉,乃天生夭折之相。”
鹿皓天顿时头大如斗,叹道:“不瞒混兄,在下……真没听说过天绝之脉这一说。”
小混呆了半晌,这个人是白痴还是装傻?连这个都不知道?没奈何,只好解释道:“人人都有自身的属性,那是指某系占了主导,其他各系只是为辅。但却有一种人,体内只有一种属性,被称为纯属。”
鹿皓天有点明白了,道:“那这种人修炼相应那一系的法术,不是合适得很?”
小混苦笑道:“不错,例如纯木之人,无法修炼其他任何法术,但修炼木系法术却是如鱼得水,常人要花十天掌握的,这种人只要一天就行了。但是,物极必反,至刚易折。没有枝叶只有主干的树,迟早也是棵死树罢了。纯属之相,就是夭折之相,被称为天绝之脉。”
鹿皓天恍然,道:“那你们兄妹……”
“不错,我们两兄妹都是纯木之相。”小混闭上眼,平静地道:“今日就是我的死期。”
鹿皓天不由得看了看小乞丐,只见她紧抿着嘴唇,脸色苍白如死。
鹿皓天心中暗叹,这朵含苞待放的花蕾,竟就要凋谢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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