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草原上,牧草已酿出了新芽,秋色正渐消退,一抹新生的翠意似要喷涌而出。
一位蛮族老者身背弓箭稳坐在马上,边目视着左近驱赶马群的两名少年,边催马前奔。老者双眼微阖,目力似已不济,脸上皱纹堆叠,面色黑中泛红,便如经年的铜器一般。
两名少年年长者不过十六七岁,年少者约有十一二岁,两人的肤色犹如新铜,眉梢眼角间都挂着笑意,坐在马上边驱赶马群边大声呼喝着。
牧养战马向来如此,若是只喂不放,不需几日,马力便会衰弱。是以必要时时驱策,免得战马养出怠惰之性。只是此事极耗体力,老者气力日渐不济,原本已转去牧羊,将牧养战马的差事交予了儿子。只是战事一起,儿子随军出征,孙儿年幼,难以承担此任。老人不愿丢了牧养战马的差事,求告了台吉老爷。亏得台及老爷体恤老者追随老台吉多年,这才准许老者带同两名孙子牧养战马。
日至中天,老者揉了揉略有些湿润的眼睛,正欲招呼两名孙儿歇息一阵,余光却瞥见远处烟尘卷起。
老者脖颈如鹰隼般扭转,手搭凉棚,望向远方。但见烟尘中一支骑军不徐不疾往西而来。
老者原本未以为异,正欲将头转回,似乎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眉头皱起,勒停了马匹,直直望向东南方。
不多时骑军的形貌渐渐清晰,看披挂确是一支蛮兵。老人却猛地转头,大喝一声,催马狂奔。
两名少年闻声皆是一惊,急忙催马,与老人一同驱策马群转向北方。
三人驱赶之下,马群奔腾之势渐止,领头的几匹骏马堪堪转向西北。却见远处骑军中分出两队人马,急速向马群处冲来。
领头的蛮兵边策马狂奔,边厉声用塔塔语叫道:“站住!跑什么!”
两名少年闻言浑身一震,扭头望向蛮兵,但见他头戴皮盔,头发披散,看不清面目。
老者见两人回头厉声叫道:“快跑!他是明狗!”
年岁较浅的少年赶忙扭回头,打马狂奔。那年长的少年又盯住领头的蛮兵看了两眼,边催马前行,边叫道:“阿爸玛,他会说我们的话!”
老者额上青筋暴起,扭头对他吼道:“明狗最是狡猾!”见少年垂头闭口不言,却未催马疾行,又喝道:“那马是明种!”
少年闻言又回头看了一眼,见那骑军所驭战马确与自己平日所见不同,面上浮现出痛恨之色,赶忙催马狂奔。
张耀闻听老者之言,心下一沉,不禁抽出右手按在了弓的弝眼上。
明马与草原马种确有差别,明马高大,草原马略矮,明马冲力较强,草原马长力却胜于明马。庆末哀帝北迁,将中原马种带回了草原。如今鞑靼的战马多是混血种。混血马兼具二者之长,只是身量上与草原马种相似,较明马仍有些矮小。
想不到这一出奇计甫一出关便被人窥破,而纰漏竟出在战马身上。
此时张耀距那少年已不足十步之遥,眼看着那少年愈来愈近,张耀握住弝眼的右手渐渐松脱。
少年回头瞥见张耀追至身后,上身猛然一扭,挥动套马杆击向张耀所骑战马的头颅。
张耀身子前倾,一把捞住套马杆前端。未料想那套马杆前端原是一截软木,抽在手掌上一阵辣痛,右手略微一松,少年便要将套马杆抽回。杆梢在手上一滑,张耀赶忙抓紧,却抓住了杆梢上的套锁。
那少年见张耀抓住皮锁,用力一拉,套锁猛然收紧,正栓住张耀右手四指。张耀手肘一曲,拉住了套马杆。
马势未止,两人愈来愈近,套马杆上反而生出一股斥力。张耀顺势一扯,少年把持不住,套马杆自手中飞出。
张耀高举右手一抡,套马杆在头顶绕了一圈,鞭向少年背后。
少年正要俯身躲过这一击,不想套马杆已到背后,啪的一声,正中后颈。少年往马背上一扑,昏了过去。
张耀正要上前检视少年伤势,忽听一道锐声裂空而来,赶忙抬手抵挡。
金铁交击之声响起,一支羽箭击在张耀腕间,斜飞着弹了出去。
这一箭力道并不甚强,但胜在准头极正。张耀匆忙抬手抵挡,手背上被划出一道细细的伤口,鲜血顺着伤口直流到了护腕上。
张耀抬头望向远方,但见那老者搭箭在弦,弓如满月,箭头直指向自己。
此时再取鞍马上的弓箭已然来不及了,张耀轻舒一口气,全神贯注,盯住羽箭。
弓弦一响,犹如裂帛,张耀正要躲闪,却见羽箭飞出不足百步便落到了地上。再看老者,只见他右臂上插着一支羽箭,鲜血已浸湿了衣袖。
老者脸色黑沉,强忍住疼痛,单手拉住缰绳,调转马头,催马往远处奔去。
张耀回头一望,见杨不二唐泽言等人已到切近,身后右侧一骑开弓搭箭,正是顾铭。
“抓活的。”张耀对顾铭点了点头,朗声道。
顾铭松开弓弦,轻轻颔首,将弓挂在了马侧。
鞭声响起,一队人马整齐前奔,如风般呼啸而去。
明军阵中,李颜轻舒了一口气,握住马缰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陈镇见张耀抓住少年,顾铭又射中了老者,皱起的眉头渐渐平复,右手边抚摸马鬃边低声道:“此事谋划良久,鞍具、兵刃、装扮无一遗漏。想来想去,问题还是出在马身上。”陈镇转头望了李颜一眼,又续道:“那三人牧养的正是战马,此事泄露也在情理之中。”
李颜点了点头道:“雍州大捷,鞑靼战马缴获颇多,我军换乘胡马非是不能。只是胡马虽能致远,无奈脚程太慢。异域奇袭,兵贵神速,不得不如此耳。”
陈镇闻言挑眉道:“监军如此说,想来征西将军早已料到了此事?”
李颜面沉似水,点了点头道:“不错。都尉可还记得出征前将军曾交予李某三个锦囊?将军早已料到此事,锦囊之中已有应对之策。”
陈镇出声笑道:“哦?将军果然料事如神,不知是何奇策。”
李颜故作高深道:“事涉军机,不宜轻泄。待此间事了,再交予都尉验看。”
陈镇闻言不再言语,望向远方包劫三人的骑军。
张耀等人已追到那老者,顾铭与杨不二一左一右与老者并驾齐驱,逼住了一人一马。张耀领着其余人等继续向前去追那年岁较浅的少年。
老者右臂中箭,自知难以幸免,嘶声力竭地吼道:“敖云其,不要回头……”
顾铭听到老者叫喊,右手一挥抽出弯刀,顺势一戳,刀柄正中老者腰眼。老者话未说完,腰间一痛,一个“跑”字被卡在了胸腹间,身形不由得向右一晃。杨不二伸手抓住老者伤臂,猛力一扯。老者痛的眼前一花,左手不由得一松缰绳,向右倒去。杨不二松开伤臂,伸手勾住老者左腋,用力将老者扯下马来。那老者所骑之马背上一轻,骤然加速。将顾铭与杨不二甩开五步有余。
杨不二右手勒住缰绳,左手一松将老者抛在地上。
那少年所骑的马匹实是草原种种的异数,马速竟不下于张耀等人的坐骑。张耀等人追出百步,双方的距离却愈来愈远。
张耀骑在马上,眼见那一人一马愈跑愈远,不由得咬了咬牙。丹田内气旋一催,逆运轮转功,双腿夹紧马腹,松开马缰,取过弓箭,搭箭在弦,直指那少年背心。
马上颠簸,起伏不定,张耀拉开弓弦,却迟迟没有放箭。
那少年听到老者的吼声,一直不敢回头,只是催马前行。此时见老者没了声息,却忽然放缓了马速。
张耀见一人一骑渐渐停住,那少年勒马回望,神情有些懵懂,不由得吐出一口浊气,将弓箭收起。
“泽言,领人去将他带回来,期间不要言语。”张耀低声喝道。
唐泽言低低应了一声,领着其余众人追向那少年。
张耀勒转马头,向回跑来。
不多时,一人一骑已到马群之前。眼见那老者躺倒在地,顾铭与杨不二骑在马上守在两侧,张耀放缓马速,翻身下马,走到那老者身前去检视创口。
老者躺在地上,合眼闭目,气喘吁吁,声息便如一个破旧的风箱一般。张耀挥刀从老者衣衫上斩下一块粗布,绕在老者右臂上扎紧,先为老者止住了流血。转过身见顾铭与杨不二已在马下,走到二人身前,低声道:“将他与那少年拘禁在一处,记住切不可露出端倪。”
二人低低应了声是。顾铭垂首不语,杨不二叹息道:“伯囧,我知你有心留下三人性命。但军中通晓夷语的不过十数人……倒不如杀了干净。”
张耀皱起眉,摇了摇头道:“且待都尉断处。”
三人相顾无言,却见顾铭与杨不二直直向前望去。张耀转身回望,唐泽言已捉住那少年,一队人马环住少年一人一骑,往回行来。
三人身后,马群无人催逼,不再狂奔,散在四野悠闲地吃着牧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