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元丰十年正月初七,天色渐明。佳节已过,顺天府庆平城内颇有些冷清,街市上大大小小的商铺并未如往日般早早地开门营商,路上也见不到几个行人。与此相对,琼瑶城内倒是一派繁忙景象,一顶顶官轿如水滴般汇聚,俨然一股洪流往朝阳城内涌去。
依照往年旧例,正月初一至初七官吏轮值,若无公事则不必到衙署内处理公务。可惜今时不同往日,年下西北虽有捷报,但烽烟未熄,战事频频。是以内阁明令京中官吏正月不可告假,一切如常。
如潮的官轿背后,一名僧人缓缓步入了琼瑶城内。
春意初生,昼短夜长,转眼间,日已西移。
稷下学宫为公院中,张旷取过已写完的表文,勾画了几笔,似乎觉得有些不妥,翻手将表文扣放在一旁,取过一张白纸,重又写道“再禁兵器疏”。一旁案头上,写废的表文已积了厚厚一叠。
过了约有半个多时辰,日影渐斜,淡淡的暖光正照在老人眉眼上,张旷不由得眼前一花,眼眶内略有些湿润。张旷搁下笔,边揉着额角边抬起头,却见一人站在书案前。
来人须发花白,一身儒服,负手而立,腰背却有些佝偻,正是内阁首辅李咸。
张旷也不理会,取过笔道:“老朽年迈,未能起身相迎,阁老恕罪。”说罢,便要俯身继续书写。
李咸轻叹一声道:“文远,今日前来,实有要事。”
张旷边提笔勾画边道:“老朽昏聩,不能视事。阁老断政事如斩草芥,何须告我?”
“文远,禁兵令之废实乃大势如此,不可不行。”李咸淡然道。
张旷闻言眉头皱起,提笔抬首道:“李绩熙,先师教诲,你莫非全数忘记了?”说罢,搁下笔,拱手为礼道:“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君子处世,如鱼在水,澄澈涓涓,与世浮沉。浊流汹汹,却不可不逆势而上。”
李咸微施一礼道:“世夷公教诲,学生一日也不敢忘。”挺直腰身又道:“但大道虽简,却不可固守。形而上者,也须辅之以术。治政事,不可不因时而变,因势而变。心怀天下,虽变,而不离其究竟。”
张旷怒道:“废止禁兵令乃是祸国殃民之策,何敢言‘心怀天下’?”
李咸坦然道:“一者,禁兵令本为安抚生民所设,但时至今日,豪杰蜂起,胸怀利刃,禁兵令已成欺民之策。二者,乱流之下,方识清浊。”
张旷冷哼一声,道了句“贪乱者”,提笔俯身继续书写。
李咸沉声道:“太祖曾言,变乱不足畏,民受其教。文远若无避世清净之心,十年前一场祸乱之后,便不该辞官治学。”
张旷闻言猛然抬首,瞪视李咸良久,满腹的怨愤最终化作了一声叹息。
李咸见他不再言语,抬手从袍袖中拿出一纸表文搁在书案上道:“今日前来,仍是此事。”
张旷寒着脸,拿起表文匆匆读了几行,面色一沉,细细翻看,脸色却愈发沉重。
沙胡关内,高显扬身着戎装坐于堂上,听着方百川禀报军情,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堂下五名校尉面色肃然,垂手立在方百川身后。那作为内应的老卒梳洗齐整此时换过了一件鎏金黑袍,头戴紫金冠,坐在堂左,面色怡然,静静地捋着须髯。
方百川禀报完军情,见高显扬怔怔地出神,不禁轻声叫道:“将军。”
连叫了两声,却见高显扬回过神笑笑道:“未曾想帖木儿来得如此之快。诸位放心,本将早有妙计,定叫他有去无回。”语罢,见堂下众人默默无语,抬起双臂伸展开来,打了个哈欠道:“本将甚是疲累,尔等先下去吧。”
堂下站着的众人见他如此轻浮备懒,虽难免有些腹诽,心内却皆是一松,齐齐施了一礼,陆续转身离去。
高显扬见方百川没有动步,摆摆手道:“海生,你也去吧。”
方百川低低应了一声,默默转身离去。
高显扬走到堂下,踱步逡巡良久,走到堂右,啪的一声,将一张椅子踹倒在地。
“孙逊卿这蠢货!”高显扬动怒道,“他既领兵从北而来,此事定是他献计。”
黑袍老者神色不异,静静地听着。
高显扬又是一脚,将木椅踢到了墙脚,咬牙道:“吴琼英,你够狠!”
高显扬喘匀了气息,怒意渐渐平息,似在自言自语道:“原想着飞夺沙胡关,帖木儿一时难以察觉。征西大军照旧向西进兵,帖木儿即便察觉沙胡关已失,也只会四处迂回,在沙胡关与卢龙塞间犹疑不止。到时齐仲道领兵北上,将贼军逼向卢龙塞,则大势定矣。想不到吴琼英按兵不动,分出两军南北策应。帖木儿若还察觉不出沙胡关有异,那才是见鬼了。非只如此,闻伯棠在南挡住了齐仲道,孙逊卿领兵从北而来,护住了沙胡关。帖木儿唯有趁我军立足未稳,飞马前来,方才有一线生机。”语罢,振臂骂道:“吴琼英,你这是逼着我以身殉国啊!”
黑袍老者听着高显扬喃喃自语,面上浮现出一丝讥嘲之意。
高显扬转过身,走到老者身前,深施一礼道:“高凤鸣这条小命便拜托黄老了。”
老者闻言面上讥嘲之意不改,轻轻扬了扬头。
日薄西山,焰光由浓转淡。张旷细细读罢,将表文搁在桌上,皱眉抬眼问道:“这是何人供述?”
李咸坐在一旁客位上道:“今晨鸡鸣寺主持晓安上告顺天府,谓其有冤。仲道查问一番,将供状抄录了一份出来。”
张旷搔搔白头道:“冤或不冤岂能全听他一面之词?”
李咸捋了捋须髯道:“此事未再追究,晓安若心中有鬼,则全无必要再掀波澜。”
张旷寒声道:“你信他?”
李咸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沉吟道:“继晓虔心修佛,深研禅理,若说他外残内忍,包藏祸心,未免使人心疑。相形之下,一时粗疏,致生祸乱,而后因疚生愧,尽承其罪,确实更为可信。”
张旷狠声道:“若是如此,继晓为一己心安,坏我大事!其罪更胜于前,虽万死莫能赎之!”
李咸轻叹一声道:“死生亦大矣。继晓纵有错处,也已自戕谢罪。况且方外之人,岂可以不顾大局责之?”
张旷冷哼一声道:“晓安之言,未必为实。照其所说,当日将春晓两人击昏送去继晓房内的正是郝正辞。彼时郝正辞已被伯囧殴致面目全非。其后更是在山牢中发现其尸首。晓安此言分明是不知郝正辞已死,信口胡诌!”
李咸淡淡道:“容貌酷肖,并非奇事。”
张旷似乎有些怒意道:“那晓觉畏罪而死,鸡鸣寺与轮回教岂能全无瓜葛?”而后不等李咸答话又连连逼问道:“若害无咎的是轮回教,与继晓无关,无咎为何要远走?若轮回教用金玉缘挟持继晓,为何不上告朝廷?”
李咸点了点头道:“自然是畏惧那背后之人的手段。”
张旷闻言眉头皱起,心头忽然一动,沉声道:“你说的是谁?”
李咸捋着须髯,淡淡道:“原以为是他指使继晓掌管轮回教。如今看来怕是想错了,执掌轮回教的正是他。鸡鸣寺不过是为他提供了些许便利而已。”
张旷面色一肃,沉思良久,方才沉声道:“此事还是先不要告知轻侯为好。”见李咸并不言语,又道:“十年来,轻侯日夜所思,无非报仇。其剑道已入歧途,是剑驭人,非人御剑。若得知继晓与事无关,轻侯必定心怀歉疚,剑出有悔,恐将跌境。”
李咸轻轻摇头道:“一人之得失,何足道哉。况且木已成舟,此事瞒不住他。”
张旷面有哀色,良久不语。
李咸十指交叉叠于腹前道:“季兴辩才无二,又与轻侯相交甚笃,此事不如便由他去,远胜于流言播散,被轻侯察知。”
张旷闻言轻轻点了点头又道:“此事诸葛真灼察查多时,而犹未有定论,当责其不力之罪。”
李咸摇了摇头道:“案发于顺天府治下,虽由诸葛真灼查办,案犯证物却并未转交刑部。况且诸葛真灼总管天下疑案,先后缓急,自有断处。若因此案治他之罪,恐将引人猜疑。”
张旷沉声道:“此人见风使舵,骑墙观望,其行虽不致罪,然其心可诛。”
李咸轻轻点了点头道:“诸葛非彼非我,周旋于各方之间,取栗于火聚之内,虽存机心,情有可原。”
张旷眉头皱起道:“阁老既思谋得如此精细,此来却是何意?”
李咸长出一口气,缓缓道:“无论晓安所言实与不实,那酷肖郝正辞之人是真是假,最为紧要者,此人尚在人世。既在人世,便可以牵出祸主,治其之罪。”
张旷眉头乍然一舒道:“你要行废立之事?”
李咸神色淡然,先是摇了摇头,而后又点了点头道:“太祖曾言,帝王者,虚位也,历百代而自废。是故所应废者,非止一帝一君,而是帝王尊位。”
张旷面色一肃,沉声道:“好哇,看来你是早有此意啊。李绩熙啊李绩熙,你可要想好,你执掌中枢二十余载,虽薄有官声,却也结下不少仇怨。一旦妄行废立之举,非但有性命之忧,无论事成与否,你都将遗臭万年。”
“致万民于尧舜,身毁名辱何足道哉?”李咸淡然道,“然事若不成,则十世之功恐将毁于一旦。是以不可不殚精竭虑,如履薄冰。”
张旷眉头紧锁,轻轻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