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回这下是真正感到奇怪了,谭坊礼说‘逍游剑谱’早已失传,甚至江湖上的人都不知道‘逍游剑谱’的存在,眼前平平无奇不懂武功的秀才却知道‘逍游剑谱’岂不稀奇?难不成他与谭门有什么渊源?
“谷公子......怎么知道这么多武功剑法?”沈回故作镇静问道。
“我看沈兄弟侠肝义胆,乃真正侠士,干脆就与你明说了吧!”谷容肆缓缓道:“我爷爷少年时在鸣鹿山庄学武,后来下山成家,潜心钻研起了天下武学来!人到中年写了一本‘逍游剑谱’,然后自信满满地前去谭门挑战天下第一的‘摄魂剑法’!”
沈回听后心里一顿,回想着谭坊礼曾与他说过这件事情,依稀记得四十年前那位前来挑战‘摄魂剑法’的前辈姓谷,不禁想到:莫非这位谷公子是那位谷前辈的后人?没错了,二人都姓谷,原来谷前辈是有后人的。
谷容肆继续道:“我爷爷痴迷武学,对妻儿不管不问,上谭门前不顾家人的阻挠一意孤行,于是爷爷便承诺,若是赢了他便安心好好过日子,不再钻研什么武学剑法......沈兄弟,你猜比武结果如何?”
沈回正听得认真,被谷容肆这么一问倒有些意外,答道:“自然是谷前辈赢了!”
“他输了!”谷容肆肯定地回答。
“输了?”
沈回又问:“是谷前辈输了?还是谭门输了?”
谷容肆又肯定地答道:“我爷爷的‘逍游剑谱’输了。”
“不可能!”沈回道:“你一定是搞错了!”
谭坊礼明明说‘摄魂剑法’不敌‘逍游剑谱’,世上哪有自贬家传剑法的道理,而谷容肆又说‘逍游剑谱’败给了‘摄魂剑法’,到底谁说的是真的?
“我爹给我说的,他说学武百无一用,我爷爷日夜钻研武学,结果还被谭门打败,我爷爷落败之后回家,便写下了这‘摄魂剑法’,第二日留书一封便不见了踪影,他写道‘武乃毕生所追随,虽败却不甘心,再苦学数年,赢过天下第一,再与妻儿相会’。”
“然后呢?谷前辈可回来了?”沈回忙问。
“哎......我爹说我爷爷学武入迷,自此再没回来过,怕是死在了外头......因为我爷爷对妻儿的不负责任,爹娘一直认为学武乃莽夫所为,没什么出息,便不准我沾半点武艺,‘摄魂剑法’和‘逍游剑谱’是我爷爷的遗物,便保留至今......”
沈回听此恍然大悟,道:“难怪谷兄弟不喜读书......”
谷容肆这一番坦诚相告,沈回不知不觉唤了声‘谷兄弟’,又道:“如今你学‘逍游剑谱’,旁人也管不了你了,谷兄弟为何不学?”
谷容肆听到此处不禁黯然,道:“我自幼经脉不全,血气不顺,习武得打通全身经脉,我若习武,恐有性命之忧,怕是天意......”
沈回闻之深深可惜,道:“谷兄弟纵有家传剑法,却不能使,真是惋惜......”
谷容肆呵呵一笑,道:“说实在的,沈兄弟,‘逍游剑谱’我倒背如流,若真是习得,却也不见得是多么了不起的剑法,更别说打不过天下第一的‘摄魂剑法’,恐是连寻常剑师都打不过,真不知我爷爷为什么如此看重,非得打败天下第一不可!”
沈回觉得着实蹊跷,谭坊礼说谭一舟明明不敌谷前辈,当着众弟子的面亲口承认他输了的事实,怎么和谷容肆阐述的不一样?
“会不会是你爷爷有什么隐瞒,明明赢了比武,却给家人说输了?”沈回怀疑道:“谷兄弟,其实我也听过谷前辈四十年前上瑶山比武之事,只是听到的结果却与你所说的恰恰相反......仔细想来,谭门乃正门正派,没有贬低了自家剑法的道理,掌门说‘逍游剑谱’赢了,会不会是谷前辈说了假话?”
“你是说他想继续潜研武功,又不愿违背先前对家人的承诺,才故意说比武输了?”
沈回肯定地点头:“一定是这样!谷兄弟,‘逍游剑谱’实则厉害无比啊!”
谷容肆喜笑颜开,道:“难道我爷爷真这么厉害?‘逍游剑谱’真的赢了‘摄魂剑法’?”
不一会儿谷容肆又愁容惨淡,道:“再厉害又如何?我经脉不全,也习不得这绝世剑法......”
沈回听了也觉得可惜,道:“也是......其实日后谷公子成家,倒可以将这剑法传给后人,免得如此神功绝迹江湖,实在可惜......”
谷容肆一笑,道:“不过今日与沈兄弟相识,万分荣幸,家中还有老酒数坛,如不嫌弃,我们把酒言欢如何?”
沈回见谷容肆言语坦荡,又是谷前辈的后人,心中自然领情,便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二人喝酒欢笑,谈得甚是投机,从白日说到夜晚,沈回将身世遭遇一一道来,直到不胜酒力双双在桌上伏了去,次日晌午谷容肆醒来,抬头却不见了沈回的踪迹,只见案前留信一封,写道:拜别谷兄,沈回就此北上,日后若有相见之日,再把酒言欢。
谷容肆头疼欲裂,许久不曾这般豪迈饮酒了,前一次酩酊大醉,还是大半年前小随出嫁,本就不胜酒力,加上昨日被那几个汉子好一番拳脚,更是浑身难受,跌跌撞撞地走到侧屋,在床上躺了起来。
这一躺便是足足一个日夜,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谷容肆从床上一弹,瞬间觉得脑袋异常清醒,只是肚子饿得痛了,抬手撑着床栏,这才见到手中一直拿着的沈回的那封书信,这才想起沈回早已离开,然后起来去到屋外,看那匹栓在树下的小灰马。
谷容肆脸肿已消,俊美的面容也露了出来,神情孤寂地抚摸着那匹小灰马,道:“沈兄有远大志向,小随也有了她自己的生活......容肆一日一日又一日地虚度了一日,还不知道接下来如何过,马兄,不知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那灰马嘶鸣了两声,谷容肆心领意会,道:“那行!我牵你去河边吃草,我去街上吃碗素面!”
谷容肆将马牵到河边,将它栓在了一颗小树桩上,自己便徒步往街市走,寻了个小面馆吃了两碗素面,坐着歇了小会儿便在街市闲逛了起来,他每天便是如此,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市,若不是有些读书人的气质,倒真与街头游手好闲的混混无二,有人认识的,便尊一声‘谷秀才’,谷容肆与他们闲聊几句,乐得打发打发时间,直到见到那位叫‘小随’的女子。
小随神情黯然,身后跟了一个丫头,二人一前一后地立在‘醉春楼’前迟迟不肯离去,谷容肆看了一眼二人跟前的辉煌楼宇,才知是青楼,犹豫再三,还是上前叫了她:“黄夫人。”
小随见了他,眼神有些仓促,道:“又叫你看我笑话了......”
谷容肆嘴角微微一撇,瞪了眼那高楼,气道:“真是岂有此理!前几日才纳妾!今日又跑到青楼!这老头儿色胆包天!我非好好教训教训他不可!”
“容肆!”小随立即挽住他,低声道:“你不要动怒,若真要帮我,就说家有急事,唤他速回,我就在楼下等他......”
谷容肆见她这般容忍样,更是生气,道:“我不是为你,你不要拦我......”
小随又抓紧了他,道:“你别去了......你斗不过他的......容肆你不许去!”
谷容肆见她如此窝囊,怒道:“你别拉拉扯扯!我只是去瞧瞧,我也去青楼寻寻乐......”
说完便一把甩开小随,可能力道大了些,差点将她推在地,好在身后的丫头机灵,立马扶住了她,谷容肆本就心疼她,这一下倒于心不忍了,又道:“我去瞧瞧哪个狐媚女子竟令他冷落我的小随......”
谷容肆道完,便抬脚上了醉春楼,早前只知黄老爷怕原配所以从不纳妾,去年原配病死,才迫不及待娶了小随,小随进门大半年,日日听到黄老爷往返青楼之地,没想到前日才纳妾,今天又跑到了这地方,叫他如何不气?
谷容肆才进醉春楼,两名女子便殷勤地贴了过来,问道:“爷找人么?昨儿新来了几个姑娘,领你瞧瞧如何?”
谷容肆见她们衣着鲜丽,香味扑鼻,浓妆艳抹之下看不出美丑,性情豪迈着实厌烦,便扒开她们,低沉道:“不必了,我来找黄老爷。”
“哟,原是黄老爷的朋友......爷这边请,我带您去......爷第一次来吧?怎么称呼?”
“我姓谷。”
“谷爷......谷爷生得可真俊!”女子贪婪地打量谷容肆的面容,又亲昵地挽上他的手臂,道:“周妈前几日花大价钱从汴梁买来几个女子,生得可美了,据说还伺候过太师府的人......黄老爷好气派,花钱把她们全包了,哎哟谷爷既是黄老爷的朋友,有福气啦......”
谷容肆感到难堪,却故作镇定,再次轻轻推开那女子,道:“那我倒看看有多美,竟连咱们黄老爷连家中娇妻都不顾了!”
女子瞪了眼谷容肆,生气地不再扑向他,道:“家花哪有野花香啊~”
醉春楼花红柳绿,谷容肆一路见里面男女打情骂俏,不禁摇头道:“俗!简直不知羞耻!”
女子带他上了楼,听闻不怒反笑,道:“谷爷~如今这世道要脸的话会饿死人的......我们好多客人第一次来都这样说,等你一夜春宵欢愉,你就会爱上我们这里......爱上我们的姑娘啦!”
谷容肆听后头皮一麻,赶紧离那女子三步之远,一直到了楼上雅阁,一名女子从后面赶上他们匆匆撞来,向谷容肆身边的女子道:“哎呀那姓王的真难伺候!指名道姓要见你,你快去应付应付,老娘可伺候不了!”
“行行行!我这就去......谷爷,黄老爷就在厢房,我得去见客了,您自便!”
女子说完便匆匆下楼离去,谷容肆摇头叹息,自己一人走向了那雅阁。
雅阁相比楼下倒是清静多了,四面窗口悬挂着粉纱帷帐,随风轻荡分外落拓,里面传来女子低吟的轻笑,伴着节奏徐徐的琵琶乐声,谷容肆边走边向里头看,但见里面一处小戏台子上有人翩翩起舞,一身浅绿婀娜多姿,恰似花中凤蝶。
谷容肆不觉得直了眼睛,走到雅阁忘我地欣赏了起来,直到琵琶声止一曲舞罢,那绿衫女子便柔柔地向台下行了个礼,再一抬头眼波流转红唇轻启,美得惊为天人。
容肆心中一动,但见那女子青丝随风舞动,腰肢纤细,一举一动颇有风情,又瞧她肤白胜雪,五官精致,塞过画中仙子,不由看得直眼,全然忘了台下的人。
直到那绿衫女子望着他轻轻一笑,开口问道:“这位爷可是走错了房?”
台下几人纷纷回头望向谷容肆,直到一位衣衫不整矮胖的老头道:“谷秀才?你怎么也来这里?”
谷容肆这才反应过来,正色了脸走在那老头的身边坐下,道:“黄老爷夫人等在楼下,请我上来喊老爷回去!”
老头喝了一杯旁边女子倒来的酒,满不在乎道:“那小娘儿们日日盯着我,我不过才来半日,又来坏我好事......不回,不回!”说完又向台上的绿衫女子招手,道:“黛黛,你舞跳得甚好,不知酒量如何......来,陪爷喝两杯!”
绿衫女子娇嗔着走过来,整个身子往那黄老爷怀中一撞,柔柔道:“老爷~人家叫‘丝丝’,不叫‘黛黛’,她才叫‘黛黛’。”
那位叫‘丝丝’的绿衫女子手向另一名容貌清秀怀抱琵琶的红衫女子一指,然后轻轻浅笑,勾得黄老爷两眼发直,抱紧怀中的她便亲了上去。
谷容肆先见这女子生得倾国之貌,舞也跳得尽态极妍,现在又瞧了她这番投怀送抱的样子,心中不禁鄙夷,便道:“好啊!黄老爷可是忘了对小随的承诺?”
黄老爷觉得扫兴,怒道:“我在外头找女人,你叫她也去找男人好了......你不就一个现成的么?我们各玩各的,互不......啊呀!”
黄老爷还没说完,便吃了谷容肆一记拳头,身上的绿衫女子吓得张口无言,立即起身退避三舍,雅阁里的另外两名女子也吓得退在一边,对谷容肆突如其来的动手吓得花容失色。
“你......你敢打我?”黄老爷踉跄着起身整理好衣服,然后匆匆跑了出去,谷容肆又目向那为首的绿衫女子,道:“生得倒是人模狗样,竟来这种地方做这种事情!实在可悲可耻!狗彘之行!”
谷容肆剜了那绿衫女子一眼,气得吁吁作势离去,那绿衫女子却道:“打人就对么?别人的家事,你插手作甚么?我们虽然低贱,也不过是在乱世中混口饭吃寻条活路,亏你还是秀才!言语不堪入耳,你也高尚不到哪里去!”
谷容肆被她这么一驳,脸上竟红了一片,没想到看似柔柔弱弱的女子,说起话来倒有几分理,便道:“我不与小女子计较!”
绿衫女子上前拦住谷容肆的去处,仰头道:“小女子偏要与你计较!”说完,便亲热地搂上谷容肆的脖子,巧笑倩兮。
“你这是作甚?”谷容肆又羞又恼,生气地一把推开她。
绿衫女子得意道:“我叫‘丝丝’,爷你记好了,免得你到时候结账还不知道嫖的哪位姑娘!”女子又向另一位黄衫女子道:“你去喊周妈来,黄老爷包了这雅阁还没给钱,就说这位爷担下了,叫她上来好好算算这笔账!”
谷容肆听后急了,瞪着眼睛指向那绿衫女子,怒道:“唯有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丝丝含情捂嘴一笑,见他生得一副白面样,又道:“小秀才,你叫甚么名字?”
“不便相告!告辞!”
谷容肆转身欲走,丝丝又笑道:“你能走出醉春楼吗?”
她见这秀才生得好看,先前又气势汹汹的样子,这会儿被自己双手往脖子上一揽竟害起羞来,觉得甚是有趣,又道:“你要是告诉我你叫甚么名字,我就给周妈说放你离开!”
谷容肆知道这女子在寻他趣味,问道:“你要多少钱?我回家拿了给你......”
丝丝伸出左手比划右手算了算,转了两个圈,道:“我们仨姐妹陪了你许久,加上黄老爷的......怎么也得百来两银子吧......一百两!”
“什么?”谷容肆听完有如雷劈,道:“我没有那么多!你们不如去抢好了!”
“公子。”怀抱琵琶的红杉女子缓缓开口,道:“丝丝乃汴梁名妓,你见她一面也不亏,这一百两还真不算多,给也值得!”
“我没有......没有那么多......”谷容肆急得汗如雨下,瞧那丝丝却笑得欢,心里更是着急。
“那你告诉我名字,家住哪里,有时间我找你讨去!”丝丝道。
谷容肆向来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平常连骂人都不带脏话,如今却被一位女子逼得面红耳赤口舌打结,实在不像话,只得为难道:“我姓谷,五谷杂粮的谷,名‘容肆’。”
丝丝清雅一笑,微微颔首,道:“难怪!难怪,难怪黄老爷喊你‘谷秀才’......”忽而又想起什么,道:“襄州人士么?”
谷容肆点头,这好一番质问,倒令他缚手缚脚了起来,道:“家住城外‘流连庵’。”
谷容肆刚刚答完,那名黄衫女子便和一位中年妇女走了进来,容肆只听得那妇女大嗓门道:“怎么?有人叫了我们醉春楼的姑娘不给钱?还想不想在襄州混了?知道我们醉春楼是谁罩着的吗?”
谷容肆转身便撞上一位高高瘦瘦的中年女子,见她目高清冷,颇有凶妇之相,便道:“我没有叫这里的姑娘,我是来找人的!”
“哟!”那中年妇女看了一眼谷容肆,故意压低了声音道:“你是不是不知道咱醉春楼谁罩的?”
丝丝听闻美目盼兮,笑道:“周妈快别吓他!让他走罢。”
谷容肆愣在原地,不知是走还是不走,丝丝见了,过来拉了他一把,低声道:“谷公子走吧,下次莫要轻言诋人,都不容易不是?”
谷容肆又瞧了她一眼,只见她眉目温柔,眼神善意,才知她只是逗趣自己,震震自己方才的口出狂言,谷容肆更是羞愧,才觉得自己刚才的言语多有得罪,愧疚地行礼告辞,便闷闷离去。
谷容肆走出醉春楼,又抬头看了一眼二楼,脑子忽然想起绿衫女子声如天籁的声音。
我叫‘丝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