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华很浅,薄薄地铺了一层。苏家宅子出了主院就很少能见着灯了,苏壑一直随着游廊走着,即便四周极暗也能分清方向似的,哪处是转角哪处有乱石挡着,他似乎都十分明了。只是苦了阿暮,夜里看不大清,又不能跟丢了苏壑,脑中的弦一直紧绷着,怕一个转角就又失了方向。
“这里好暗,怎么不点灯呢?”阿暮忍不住问道,话一出口却又有些后悔了,这苏家宅子不点灯要么是这主子视财如命,一点灯油钱都不愿舍,要么就是同这地底的暗牢一样,有着特殊的、见不得人的作用。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险,这一点她知道,苏壑也告诉她了。
“其实...暗一点也挺好,这月色不错...”阿暮这话说得磕磕巴巴的,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暗一点,才看得清楚。”苏壑淡淡道。
阿暮不大明白苏壑话中是什么意思,但见着他停了下来,她便也停了下来。
今晚的月色不好,夜幕上低低地挂着一只上弦月,像是被盖上了好几层薄纱,朦朦胧胧的,叫人瞧不真切。
阿暮见苏壑仰着头望着那月亮,面上也不露情绪,不知道在想什么。这北珞城里的人,心思都是那么重么?
“孩子们怎么样了?”过了许久,苏壑突然出声问。
阿暮还没回过神来,稍稍愣了一愣,道:“老村长把小山斋闭了,孩子们约莫是到镇上去念私塾了。”去镇上的私塾是要交一贯钱的,因为那教书的先生是从南珞城里请来的。从前阿暮卖个四五筐的枇杷,能换得四十文钱,够她两个月的吃食了。村里好些人家一年只能挣个二两银子,孩子们大约是不能再念书了。
苏壑听完也没说什么话,瞧了一会儿月亮便又转身回去了,阿暮不敢停下,也转身跟了上去。
阿暮有些时候没去看望云姨娘了,她还是那样想着的,打开门锁找到出去的法子,就带着云姨娘回江村去,再不进北珞来。
今日她准备了一小盅补身的骨头汤和一些软糯的糕点,不知怎的,云姨娘的牙都快脱落殆尽了。
牢中很暗,云姨娘的精神不大好了,阿暮瞧着她眼睛混沌不堪,似乎连几米外的东西都瞧不真切,她进来的时候还把云姨娘吓了一跳。趁着云姨娘缓慢吞咽的功夫,阿暮将铁门上的那把铜锁瞧清楚了些,回去雕个木头钥匙来还不成问题。
“啪”地一声,像是瓷碗打碎的声音,阿暮被吓了一跳,赶忙回头去看。只见云姨娘双手紧紧地环抱胸前,蜷缩在地上不住地扭曲着身体,双唇颤抖,牙关紧合,像是要把牙咬碎了似的,阿暮总算知道云姨娘为何才过三十嘴里的牙便只剩下几颗了,原来都是被咬碎的!
“云姨娘!”阿暮惊呼,飞身上前,却因隔着栏杆只能碰到云姨娘的双腿。阿暮掀开云姨娘的裤脚,见着云姨娘一层薄薄的枯黄皮肤裹着一根瘦骨,几乎是油尽灯枯之态。
“云姨娘...”阿暮如今除了哭和慌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去请大夫?请大夫到这牢中来么?去求苏壑?可苏壑说过了,连他都无能为力。
“云姨娘,今晚我就带你离开这里,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带你离开!”前半句话是说给云姨娘听的,后半句,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牵牵...不要...”云姨娘嘴里模糊地念叨着什么,阿暮听得不大真切,却也无心去听了,约莫就是让她赶快离开之类的嘱咐。
阿暮最后瞧了一眼蜷缩着的云姨娘,狠了狠心,转身出了牢门。
苏壑嘱咐过不得离开他身边,阿暮来得匆忙,没来得及准备换上的干净衣衫。正要从湖心亭里走出来时,却迎面撞见了崔彩莹。此时崔彩莹正领着一众侍婢在院中,似乎是在散步。阿暮觉着狐疑,今日她是打听好了苏夫人和大少奶奶的去处,甚至连端姨在何处要去做什么都是一并打听好了,这才敢到这院子里来,怎么会碰巧撞见崔彩莹?
“你怎么在这里?”崔彩莹瞧着阿暮蹙了蹙眉头,“浑身都湿透了,难不成是到那湖中去闲逛了?”
崔彩莹话音刚落,身后那几个侍婢便轻声笑了起来。阿暮将手中的簪子呈到崔彩莹跟前,道:“回大少奶娘话,奴婢的簪子不小心落尽湖里去了,奴婢去寻簪子了。”那是支金簪子,却算不得精贵,甚至崔彩莹身边的大丫鬟头上也能有一根,虽算不得引人瞩目,但对她这样的下人来说也算得上稀罕。这是阿暮特意向苏壑讨来的。
阿暮见崔彩莹扫了一眼她手中的金簪子,微微扬唇,有些讥讽,道:“果真是没见过世面。”
“若是大少奶奶没有别的吩咐,奴婢就先告退了。”阿暮说着,转身想要离开。
“慢着,”崔彩莹这时出声叫住阿暮,慢慢走到她跟前,“簪子拿过来。”
阿暮闻声一惊,这支小小的金簪子崔彩莹也不愿让她留着?约莫这崔彩莹就是要变着法子寻她麻烦罢了。阿暮没有细想,将簪子呈到崔彩莹跟前。谁知刚递上去,崔彩莹便一把夺过,扔进了湖中。
“依着你刚才的法子,下去捡起来。”崔彩莹道。身后的侍婢许是认为这是自家主子的刁难,觉着有趣,又发出一阵轻笑。
只有阿暮心慌的不得了,握了握拳头,从湖岸慢慢往湖心走去。自湖心亭开始,再往前便是阶梯,一层一层逐步往上,直至那扇暗门。这湖中满是枯枝腐叶,水草密布,若是无心人,根本不会瞧出这湖中的异处来。这院子又偏僻非常,那崔彩莹应是特意来寻她麻烦的。
那簪子被扔在湖心,她若是继续往前,许会让崔彩莹发现湖底的阶梯。纵然阿暮无法得知那崔彩莹是否知道云姨娘的事情,她也绝不能冒这个险。
“救命!”阿暮佯装脚底一滑,整个身子都跌进湖里,“大少奶奶救我!”阿暮喊得声嘶力竭,湖岸上的崔彩莹却毫无反应。
“我不要簪子了,大少奶奶救救我!”阿暮呼喊着,全身都在湖里扑腾。阿暮瞧不清这湖水到底有多深,总归她整个身子都进到水中了,脚下却仍旧触不到湖底。
崔彩莹在湖岸上瞧了一会儿,总算是领着侍婢悠然走了。阿暮怕崔彩莹去而复返,在水中扑腾了一会儿才慢慢上岸。她被崔彩莹这么一吓,许久都回不过神来。阿暮坐在岸上喘着气,望着湖心突然心生一计来。
三更天的时候,阿暮发了高烧。苏壑仍旧坐在桌案前,阿暮倚在一边的榻上,脑子昏昏沉沉的,突然咳嗽了几声。
苏壑果然闻声侧过头来,阿暮知道自己双颊通红,从小到大她发高烧脸都红的不得了。苏壑皱了皱眉头,起身走到榻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夜风把苏壑的手吹得很凉,阿暮觉得很舒服。
“烧起来了,”苏壑说着,弯下身来竟将阿暮一把抱起,放到内室里宽大的床榻上,“我去请大夫。”苏壑说罢,便转身出了房门。
阿暮躺在床榻上,脑中不断地盘算接下来的计划。这是三更天,她记得薛庄说过,只有那什么朝百街的刘大夫还在,到时候那刘大夫看了诊开了药方,她便寻个借口回自己房里,苏壑一走,她便动身去牢中寻云姨娘,主院虽说人多眼杂,但苏壑院子里却少有人烟,她带着云姨娘应是能绕着苏壑的院子出门去。若时辰算得好,那时候接送刘大夫的车马刚刚回来,她便劫了那辆马车。初到北珞城时她记得有人说过,这北珞城四面环山,乃是山水富饶之地,她只需带着云姨娘上山去住上一晚,次日一早便出了北珞城关。虽说珞城有南北之分,但到底算是一个城里的人,北珞城关倒是查得不严,像她这样一瞧就是安安分分的姑娘,那些守门的士兵应该不会为难她。
阿暮盘算好了,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只觉着那些和云姨娘在一起的幸福生活近在咫尺。
“这是烧糊涂了么?”
阿暮在迷蒙之间突然听见苏壑的声音,紧接着一阵凉意覆上额头。
“烧得太厉害了,今晚退得了烧么?”苏壑像是在对着谁说话,拿手轻轻贴着阿暮的脸颊。
“照姑娘这情况,得明儿早上去了。”阿暮听见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应是那位刘大夫了,“若是大人着急,我也可为这位姑娘行针。”
“苏壑...我怕疼...”阿暮瞧着那银针闪着光,情急之下竟直呼了苏壑大名。幼时她误食了她爹的□□,随即昏迷不醒,她爹竟然亲自行针,生生把她给疼醒了,她爹还觉着是自己行针行得好,丝毫没想到她醒后哇哇大哭是给疼的,阿暮从此便怕了这银针。
“劳烦刘大夫写张药方,我即刻命人去取药。”许是她的哀求有了效果,苏壑果然没让那刘大夫继续拿针来。
阿暮虽然是迷糊着的,但想起方才自己那凄凄惨惨的哀求还是隐隐觉着有些丢人,不过她现在脸颊本来就烫得可以煎鸡蛋了,那点子羞赧也没人能瞧得出来。
“主子,我想回自己房里去,”那把她爹给的匕首她没带在身上,“我怕被人瞧见了,会被端姨罚。”
“你不必担心,没人会进到这院子里来。”苏壑说话很是温柔,像是初次见他时候的样子,是一杯淡淡的蜂蜜水。
只是阿暮现在没心思细细去品了,她得赶快支走苏壑。
“主子,我想休息了,你让我睡一会儿吧。”阿暮觉着舌头发麻,说话有些困难,再不想多费口舌。
苏壑顿了一顿,道:“我在外室候着。”说罢,为她掖了掖被角便转身出去了。阿暮望着苏壑离开的背影,一时间心绪有些复杂。苏壑待她不错,只是她猜不透苏壑的心思,也不明白在苏壑心里她算是什么身份。阿梁叔说过,这样的人要敬而远之。
“主子,我想喝水。”阿暮哑着声喊道。
苏壑很快就进到内室来,坐在床榻边上,拿起一杯水扶起她。这水温度刚好,阿暮饮下去觉着舒服不少。
苏壑见她很快就饮完了一杯水,便要起身:“我再去拿一杯来。”
阿暮见苏壑要起身,突然伸出手去抱住他。苏壑顿时就愣住了,似乎缓了一缓才回过神来:“我知道你是受委屈了,不过你不要怕,再过些时候...”苏壑渐渐没了声。
苏壑的身子可真重,阿暮费了好大的气力才将他扶上床榻。方才那刘大夫拿了针来,阿暮趁着他二人说话的功夫偷偷拿了几根,在针尖涂了点药。也亏得这苏家处处都是安神香,她制起药来十分方便,想来这苏家的人都睡得不安稳。
阿暮的雕工可比不上她爹千分之一二,可这制毒的功夫她可是自小就跟着阿梁叔学了,虽说跟她爹相比还算不得青出于蓝,但应付这些事情算得上绰绰有余。
阿暮方才下的药有些重了,苏壑约莫是要睡到明天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