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大亮。
地上看不到绿色的磷光,却渗透着诡异的斑块黑紫。
萧千山捻起一小撮黑紫的泥土,放在鼻子下闻了闻,随即躬身回报,“回禀副教主,的确是神霄幽灵界,大约布于七个时辰之前。”
被称为副教主的人看起来十分年轻,一身白衣,头戴雕着紫色牡丹的玉冠,正背负双手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他看也不看萧千山,冷冷的声音似从喉头挤压出来一般刺耳。“人呢?都检查过了?”
“是,一共八十一具尸体,全部都是本教弟子。”
“都是同一个人下的杀手?”
“不,两个。”
副教主终于将目光转了回来。“你说两个?”
“是。”
“神霄护法向来独来独往,怎会是两个?”
“回禀副教主。”萧千山指尸给上司看。“其一为长剑,宽约三寸,厚一分,带毒,可令伤口处皮肤如烧焦样创伤。其一为短刃,似刀似剑,宽一寸三分,厚五分,带锯齿,伤口处血流不止。”萧千山讲话习惯精确而简单。
“厚仅一分,薄如蝉翼,且染火毒,是青磷剑?似刀实剑,血流至死,是沈月关的‘牙匕’?”副教主皱眉。“难怪常挺全军覆没,原来遇上这两个煞星。”
千山拱手。“莫易在天下杀手榜上已经排了三年第一。沈月关去年才是第七,今年跃为第三。”
“就算二人联手,能将常挺一击毙命,武功的确骇人。”
“回禀副教主,常座披风内的九轮暗器只射出一轮,看来蹊跷。”
“查下去!”
“是。”
声势浩大却不太整齐的马蹄声远远传了过来。
“启禀副教主,是官府的人到了。”
“去告诉他们,庄子里归他们,外面归我。”
千山垂手转身,漫不经心地迎向官兵的马队——他垂着头只是跨出了一步,下一步却跨到了十丈开外的马队面前,惊的头马昂然拔蹄而嘶。
“放肆,刘忠福刘大人在此,什么人敢挡在马前?”衙役凶神恶煞地挥出马鞭。
萧千山轻轻避过。“原来此案业已惊动了刘总督大人。”他向官轿施了个礼。“在下情教萧千山,替裴副教主问大人安。”
衙役们吓得几乎从马上跌下来。
“原——原来是情教的大侠们在此……”为的衙役抖抖簌簌翻下马来。
轿帘一掀,大红的官服,乌黑的纱帽,花白的须。不需拿腔拿调便已官味十足的老者踱了出来。“在京时就本官就已经久仰情教大名。不知道裴紫玉裴大侠现在何处?”
“刘大人请移步。”
“哦,是二品大员?”裴副教主拿眼角瞄了一下那群官兵。
“是。原任京兆尹,两个女儿都是宫妃,因小事触怒皇帝而被下放在此,到任不过三月。”
“怎么安排的?”
“捕快先率仵作衙差进庄搜查。刘大人与其亲随在树下等副教主移步一晤。”
“做的好。”裴紫玉转过身来,慢慢沿着地上摆放整齐的长长一圈尸体向树下走去。
尸体上盖着的白布上,用黑炭潦草地编上了号。裴紫玉一直从一号看到八十一号。
“这位是裴大侠?久仰久仰!”刘忠福站起来相迎。
“不对!”裴紫玉忽然轻喝。
刘忠福是文官出身,哪里见过这种尸如云的大排场,早已经浑身冒汗。突然被裴紫玉一吓,失神倒在了椅子上。
“刘大人少待。千山!”裴紫玉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副教主有何吩咐?”
“一共是八十一骑尸体?”
“无错,已经编号,却是常挺座下八十一骑。”
“最末一具是八十一号,头一具我记得是身异处的常挺,编为一号。”
“无错。”
“愚蠢,八十一骑加上常挺,应该是多少人?”
萧千山啊地一声,愣在当场。
“快去查。”
红了脸,却不敢有所耽误,萧千山立马转身狂奔而去。
裴紫玉对自己相当满意。
副教主不是那么好当,亦不是每个人都能当的。
萧千山一副言简意赅作派,看起来好似精明强干到不可测度。可惜又谚云,麻雀永也飞不过鹰。
他坐下来,呷一口刘忠福的属下敬上的香茗。
果然是京官外放道台的作派,到哪里都备好藤桌藤椅,香茗点心,甚至洗脸漱口的脸盆汗巾。
他开始明白教主为何要为权贵甚至皇家服务。
在武林中混迹,哪怕贵为第一大教的副教主,他亦要过餐风露宿,奔命于田野的日子。他亦不是每天都能觅得香汤沐浴,佳肴伴酒……以及,娇娃侍寝。
“听说裴大侠是南郡王座上嘉宾,老夫早想请郡王引见,却是公务缠身,不得一会。想不到裴大侠竟是如此少年俊朗,真是后生可畏。”刘忠福和蔼地像一个老人。
“不敢。本应由草民拜见刘大人才对。”裴紫玉笑笑。“不过草民是在不敢妄称年少,实已年过四十,不过全赖丹药修行而已,才能葆此颜色。”
刘忠福惊讶地看着他。裴紫玉看起来怎么说都似弱冠少年一般,若非自陈,谁敢相信?
“刘大人,”裴紫玉从袍袖中递过一盒小巧精致的药丸。“一点心意,还请大人笑纳。”
“这是?……”
“南郡王进贡给当今圣上的妙药,亦是在下用以养颜补身的灵丹。大人每隔七日晚膳前服用一枚,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当可小有成效。自然,若服药之日,另召童女七八人例行采补,功效更佳。”
“难道,这就是令圣上下令再选秀女入宫的,麒麟丹?”刘忠福不可置信地接过来。盒子精巧,药丸亦是不大,七粒小如鸽卵的暗蓝色药丸静静躺在盒中。他做梦也想不到,在京师梦寐难求的灵丹竟然被他如此轻易地得到,还是一下子七粒之多。
“既然裴大侠如此盛情,老夫就不推辞了。”赶紧纳入怀中。“对了,裴大侠此来一定也是为了连云庄一案,老夫初牧此地,这件血案,还要拜托裴大侠多加襄助。”收了灵药,自然要有所回报。
紫玉颔。“还请刘大人尊属多加担待。”
“大人,大人!”
“何事慌张?”刘忠福斥责属下。“没见到本官与裴大侠正在商论机要之事么?”
“对不起大人,属下该死,不过属下在后院现一名节妇!”
刘忠福哦了一声,眸子立马亮了起来。
裴紫玉微皱眉头。上好节烈,下自攀附。这年头哪州哪府不求富庶与否,缴税几何,只求出上几多个忠节烈女,上表奏闻,便能博得龙颜大喜,大大地嘉奖一番,荣华富贵,指日可待。刘忠福早年就是在自己地盘上成功地逼死了一门三寡才被调入京师,走上平步青云之路。难怪他一听闻节妇之名,就好似苍蝇逐臭一般。
“何等节妇?”
“大人,节妇大腿齐根而断,手握长刀,自刭而死。”
“当真?想必是受贼人所迫,宁死不屈。好好好!”刘忠福大笑起来。
“不可能。”裴紫玉适时浇下当头冷水。
刘忠福一愣,脸上甚有责备讥屑之色。“裴大侠,这是何义?”
“神霄派绝对不杀女人,更不会有逼辱之事。”裴紫玉振衣起立,扫到刘忠福猪肝色泽的老脸,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正撞破他人美梦。“这个……自然也有例外。刘大人慢慢旌表节妇,在下少陪了。”他没空再理会刘忠福,身形一晃,便进了连宅。
“千山。”
“在。”
“第八十一具尸体在查了么?”
“回禀副教主,已经飞传同舵弟兄前来辨认,估计要到明日方能知晓。”
紫玉指着地上的妇人尸体,简单地说了两个字,“查她。”
“是!”萧千山简单地回答了一个字。
步出连宅,裴紫玉眯眼看了看正午的天色。
远处大树下捕快正给刘忠福补课。“听说那些贼人,男人只有几十个,却抓了成千上百姑娘关在神霄山上日夜享用,穷奢极欲,春色无边啊……听说他们的神霄山上,每走五步就能踢到年轻少女的骷髅,而那些护法的衣裳靴子,都是拿少女的面皮制成。所以神霄派的贼人行走江湖之时,对世俗女子看也不看一眼,却也不害她们的性命……”
“什么乱七八糟的?”裴紫玉哑然失笑。明明就是被女人当狗使的贱奴,居然成了拥红绕翠辣手摧花的淫贼。不知道莫易和沈月关听见了会不会气到吐血。他摇摇头,迅步离开了此地。
“情教动作越来越快,”莫易呷一口酒,眼角瞟着窗外忙碌来去的紫衣教众。“他们是不是已经有比飞鸽更快的传书方式?”
“其实主要还是训练良鸽,不过,他们的确很重视度。据我所知,浙江分舵有训练飞鼠传讯。”这是镇上最好的酒楼里最大最豪华的包厢。偌大的包厢里只得他们二人,窗下摆着一张临时搬来的小床,被点了睡**的小孩睡得正香。
“飞鼠?是什么?”莫易好奇地问。
沈月关笑笑,摇铃叫来小二。“来一盘红烧飞鼠,要嫩的。”
“哎,客官真有口福,今早才来的新鲜小飞鼠,二位等等,马上就来!”
莫易有点楞。“真的可以吃?不是老鼠?”
“很好吃的。”沈月关眨眨眼睛,“一盘大概六两,每两要五钱银子,你付。”
莫易瞪他。“说好你请客的。”
“其他我请客,飞鼠是你要的。”
“那好。小二,再加一坛女儿红,两盅黄焖鱼翅!”
沈月关傻了眼。
“哎,客官,马上就来!”小二兴高采烈地去了。
莫易呵呵笑道,“我说月关——”他似乎有些不胜酒力,埋下头来。
沈月关知他有紧要话说,迅扫视四周一眼,才放心地凑近。“你说。”
“集你我之力,有没有可能做掉裴紫玉?”
沈月关叹口气。“我为什么会认识你这种人。”
“我是认真的。”
“我亦认真告诉你,你要真想动手,还是先回山禀报,再设计一个周详的计划比较好。”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莫易的眼中射出精芒。
“好,就算要做。”沈月关指了指旁边的小床。“那个小孩怎么办?”
莫易敲敲自己的头。“天,我怎么把他给忘记了。”
“你不要痴心妄想了。”沈月关敲桌子。“我们还是赶紧回山吧,裴紫玉不是易与之辈,闹不好被他现我们的行踪,那就战也得战,不战也得战了。”
“好吧。”莫易伸了个懒腰。“明天就走。”
“明天?为什么不是今天?”
“今天带你逛窑子。”莫易嘿嘿阴笑。
“莫易!”沈月关抬高声音。
“别生气,我跟你开玩笑的。当然是今天走啦。”莫易忙安抚他的同僚。“吃完饭去雇车,然后到南浔码头换船,到江苏境内再改走6路,这是我原来的计划,是否可行?”
“我在想,”沈月关支颐,“带着一个小孩子上路也颇为麻烦。而且我们两个一齐行动,万一被情教搜寻,目标太过明显。要不然,将他先寄养在可靠的人家,回头再来接走?”
“照你这么说,我们倒不如索性再扩大目标。”莫易嘿嘿一笑,“雇个奶妈照顾小孩好了。情教一定想不到两男一女加个小孩子的阵容会有什么可疑。”
沈月关眨眨眼睛,干脆闭上了嘴,转过头去不跟莫易说话。
“喂,别这样嘛,难道我说的不对?”
沈月关想了想,不得不承认。“也有道理。”
混乱的声音从楼下传过来。叮铃哐啷砸东西的声音,客人之间争吵哭叫的声音,还有盘子碗碟碎在地上的声音。
“好似是官兵搜查。”莫易皱眉。“我还没尝到红烧飞鼠。”
“现在的官兵,同强盗根本没有分别。”沈月关叹气。“上来了。”
楼梯被踩得咯吱咯吱响。先冲进来的竟然是小二。“两位客官,不好意思,有官爷搜查……哎哟!”红衣官兵一脚踢在他**上,紧跟着冲了进来。
“这个小二还挺讲义气的。”莫易赞。
“官府办案,无干人等让开。你们两个站起来,把身上的东西全掏出来,放到桌上!人到墙边站好,两手抱头站好!”为的凶神恶煞地喝倒。
沈月关微笑地站起来。“官爷好,官爷辛苦了。官爷是跟我们两个说话?”
“废话,不是你们还有谁?赶快照做,不然抓你们去大牢!”
莫易不为所动,当作什么事情都未生过一样,继续喝他的女儿红。
沈月关只能含笑抱拳,继续应付下去。“官爷,我们两个从京师千里迢迢来到此地游山玩水,并不是为非作歹之辈,还请官爷明察。”
“老子才懒得管你从哪里来!”不过京师的名号还是让本地衙差放尊敬了些许。“上头严令,二十岁到六十岁的男人,每个都要搜身!凡是携带武器的,一律抓回大牢审问!”
月关淡淡应了一声。“这么说来,是出什么重大的案子了?”
“这个跟你们无关,别多管闲事,赶紧把身上的财物……财物还有其他东西交出来,放在桌上,快点!”
沈月关悄悄踢莫易一脚,伸手入怀,将钱袋摸了出来,沉甸甸地放在桌上。
莫易撇撇嘴,只好亦将自己的钱袋摸了出来。
衙差讶异地过来,掂了掂两人的钱袋。“好家伙,这么重。”
“官爷明察,”沈月关道,“这钱袋实在是太重,常常妨碍我兄弟两人游玩的雅兴。不如请官爷代为保管如何?”
“嘿!”衙差要钱,不过却从未见过送钱送得那么有借口的。“行,爷不客气啦。弟兄们,走人。”
拿着了钱,搜也不搜了,查也不查了,莫易平放膝上的长剑当作没看到,床上熟睡的男婴也变得毫无可疑了。
“真是讨厌。”
“若非他们讨厌,我们就麻烦了。”
“得了。”莫易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去去就来。”
沈月关见他眼中杀机炽烈,只好道,“灭口的话,务必下手干净。”
“知道了。”莫易一笑,“不如你先去找个奶妈雇辆车,到北郊小树林等我。”
“又是我出钱?”沈月关叹气。“今天真是损失惨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