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大略等同于刺客。
只是杀手的经济意义更浓些,而刺客的政治意味更重些罢了。
但是两者的共同点之一,就是要“暗杀”。
然而现今的武林,真正谨守“暗杀”规则的杀手已经在杀手榜上日渐式微了。越来越多的杀手,如神霄派的护法,正式杀人之前必提前半日布下幽灵界,以通知对方——喂,我来杀你了,受死吧!
所以,现今的杀手界,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里也就一条还在用——“他杀”。
杀手是为他人服务的。
收钱也好不收钱也好。总之不是因为私人恩怨个人仇恨。杀人者与被杀者之间没有关连,没有仇恨,甚至根本不认得。如果是为了个人原因杀人叫做报仇或者替天行道或者清理门户等等,一般不叫做杀人。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连小开终于成为了一个杀手。
虽然整个武林都知道了他要杀轩辕甲,他的这次杀戮,明得不要再明。
但是他与轩辕甲之间,真的是毫无怨恨纠葛。
为了能够找到沈月关,连小开不得不去杀了这个无辜的人。武林中的事情就是这样。你随时随地会被杀,随时随地会杀人,一切都不明不白,一切都毫无道理。
轩辕甲怕不怕?
莫易沈月关重出江湖的消息在大街小巷流传。
连小开的怨灵似乎已经无声无息地飘来了殷实古远的晋地。
一个月之间,贵人宅附近变得很清冷。贵人宅附近却又变得很热闹。清冷是弱者平民纷纷远离的表面清冷。热闹是强者窥测于四周的暗涌热闹。
轩辕甲却既不清冷,也不热闹。
他一如往常一样,寅时起床,用盐刷牙,吃一只用玫瑰酱油腌好烤熟的小公鸡,喝一碗米粉豆腐,然后在卯时准准地来到贵人宅的帐房。
贵人宅当家主事的二少奶奶在一刻钟之后一定会来到帐房,开始处理她一整天的各种事务。而轩辕甲的任务只有一个,保护她。
就如他的弟弟轩辕乙的任务是每天去后院保护贵人宅的继承人七少爷;他的另一个弟弟轩辕丙的任务是每天去佛堂保护吃斋念佛的老夫人一样。贵人宅的各号头面人物被自动分成了一到八,而八大金刚就挨个儿一个保护一个。
这样的日子每天每天,已经过了十七年。
初六。离开一个月的限期还有四天。
寅时一刻,八只玫瑰小公鸡,八碗米粉豆腐准时送进了轩辕宅。——轩辕宅是贵人宅的一个部分,紧邻贵人宅的主建筑“贵人堂”。
寅时三刻,兄弟八个吃完一模一样的早餐,八座铁塔似的身躯着着八件一模一样的蓝色布衣同时出了门。出门之后,八人分散开,走向不同的方向。
“按照正常的逻辑,你要杀轩辕甲,应该在他到达帐房之后。因为此前在轩辕宅中八兄弟力量集中,不好对付。最重要的一点是,你也未必能够认出轩辕甲来。传闻轩辕八兄弟是八胞胎,我并不太信,可是他们的面貌却的确是没什么分别。”平无奇站在本地最高的建筑——花雀台上,轻松地指点江山。
他旁边站着一个戴斗笠的少年。
少年问道,“轩辕甲何时回自己的宅子睡觉?之前会做什么?”
“每月初五、初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三十这六天,会有八个桃红楼的姑娘被召去轩辕宅淫乐,半个时辰之后被送回。”
“连玩女人也是八个一齐?”少年摘掉斗笠。不错,他是连小开。
准备要去杀人的连小开。
“是啊,玩女人还定时定量,真让人感慨这八个人活得有些什么意思。”
连小开淡淡一笑。“……有这些情况已经差不多。具体要怎么做我再想一想。多谢平大哥这一个月来替我潜伏在此。”
“我闲着没事做。情教不要我,别的门派不敢请我,不如就帮异姓兄弟跑跑腿打打杂也挺好。”平无奇打个哈哈。
“杀人的事我大概有七成把握。只是,这周围潜伏了不知道多少的江湖人物,令人有点头痛。”
“头痛什么,我倒觉得你应该干脆去了斗笠,坦坦荡荡地让他们把消息传出去——连小开来了,来杀人了!如此这般,一来给八大金刚造成压力,二来可以在第一时间让沈月关知道你的动向,省得浪费时间等消息传到他耳里去!”
“大哥好计。”连小开淡淡地赞。“好,我便堂堂正正地行走江湖。”
“小开……”平无奇随口问。“你之前有去碧云城么?那么大一个城,居然说消失便真的消失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沈月关不愧是传说中的人物。”
连小开摇摇头。“我没有去。也不会去。在取下沈月关人头之前我都不会去。”
平无奇有点欲言又止。
他知道为什么。
因为,楚云的墓,在那里。
从落葬楚云开始,那种淡淡的表情就停留在了连小开脸上,似乎永远也不会消失,不会改变。他哭也好,笑也好,眼底的那种木和冷都令人不由心悸。
牛玉如于卯时一刻踏入了帐房。
她不是个漂亮女人,甚至有点丑。天庭饱满,脸庞方正,浓眉大眼,狮鼻大口,加上粗壮的身体腰肢,看起来有点像个男人。但是她很有福相,高额头长耳垂都是好运气的标志,宽阔的骨盆则是一个女人利于生养的最好证据。
她也的确很争气,明明嫁了一个得了痨病快要死的老公,却能抓紧时间在老公伸腿咽气前大了肚子。老公咽气之后,又忍着众多勾心斗角风言风语咬牙生了个儿子好作正牌头号继承人。再接着花了三年时间侍奉婆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地博得了一个孝名,热孝过后名正言顺地当上了硕大一个宅子的话事人。现在儿子长到了九岁,这个不满三十的粗壮女子在主政的六年里,将贵人宅的钱庄等一众生意打理得风生水起,兼操持住整个家宅的开支事务。山西境内的行商大户,提起贵人宅的二少奶无不竖起大拇指真心地道出一个“服”字。
六年中,牛玉如每日卯时一刻必会出现在帐房,风雨无阻,从未早到一分或是迟到一秒。似一个铁打的规矩,府内府外的诸般事宜,也绝对必须在此前准备好向她回报。申时一过,二少奶离开帐房,便纵有天大的事也只能明日再回报了。
这日牛玉如与之前的数千日一样,准时地进了帐房。
帐房中,外务在外屋,内务在内屋,紧急事务在小阁,十几个办事的已经恭恭敬敬整整齐齐地垂手等待。
牛玉如的眼睛扫了扫。
她的心头掠过一片不安。
她没有看到那件熟悉的蓝色布衣。
照说,贵人宅的少奶什么绫罗绸缎没有见过,绣金描玉,攀龙附凤的头面衣服堪与京师贵胄比美,为何却心心念念于一件蓝色布衣?
只因为,那件布衣,应该穿在一个人的身上。
而那个人,无错,不但是牛玉如的保护神,更是……
每一个多么丑的女人也会需要男人。
每一个多么粗俗的男人也能满足女人。
牛玉如与轩辕甲之间,根本便有私情。
甚至……连那个跑跑跳跳的小少爷,也根本是轩辕甲的种。
她自然已经听说连小开来了。
只是,这是头一次,那件蓝色布衣,在她的视野里,消失了。
牛玉如不动声色地坐下去。
“回报二少奶,派去日升商行卧底的三人,集体提出要求加年金到五百六十两。”
“同他们说,要加年金就没有;他们什么时候能弄倒日升商行,日升老板的四个小妾七个女儿全部归他们所有。”
“……回报二少奶,钱庄的玄组已经将湖南耀辉庄的底查清了,的确是盘好生意。不过两百万两太多,暂拟借出一百万两白银。”
“要么不借,要借就全借。给他们两百万两。”
“如此的话,我们手头暂时调动不开,势必要同日升、庆泰或是高升商行名下的钱庄合作……”
“好吧。加他们三人的年金,叫他们促成此事。”
“多谢二少奶。”
“叫下一个。”
边处理着种种杂事,听着银子的声音如水声一样流过自己的耳侧。
眼中却一直未见到那件蓝色布衣。
心跳得逐渐快起来。
……
“说了多少次我过生日不必操办!别说了,你退下吧,下个月七小姐做寿再来找我支银子。叫下一个。”
“是……下一个。”
下一个。
“二少奶。”一个陌生而英俊的年青人出现在牛玉如的眼前。
“你是……”牛玉如搜索自己的脑海。
“别想了,二少奶不认识我。”
牛玉如一震,下意识地往椅子的右边靠去。
年青人笑嘻嘻地迈近一步。“二少奶一定很诧异我是如何进来这里的吧?啧啧,堂堂贵人宅,就这种水准,随便扯个谎儿就能混进来亲睹二少奶的风采……”
“别过来!——”牛玉如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你叫呀,大声叫,把轩辕甲引来就最好。”
“……你是,你是,连……”
“连什么连。”青年欺近牛玉如。“啧啧,还二少奶,我看你改名叫二大奶还差不多。”他笑嘻嘻地在牛玉如的两个大**上各捏了一把。
牛玉如却没有再叫。
她不敢叫,怕真引来了轩辕甲。
她看起来有点羞怯——那张粗豪的脸蛋配起羞怯的表情有种令人喷饭的感觉。
她低头,向左面椅子靠去。右手轻轻地摸到了右边椅腿上的一块小小突起。
她吸气,按了下去。
刹那间,一丛细密无色的银针从门楣处射了出来,直直向椅子射来。
那青年背对着银针,眼看他宽阔的腰背就要成为银针的入主之地。
他却好似在背上生多了一双眼睛。
银针即将射入他背上之时,青年脚下滴溜溜地一转,堪堪避开了那丛毫芒。
银针势头不减,直接射入了二少奶的胸上。
青年忍不住拍手笑道,“哪有这么蠢的机关,害人不成反害己。”
二少奶却冷哼一声,反手将银针从自己的胸上拔了下来。“不用你费心,针上有寒毒,我早已经服下解药。”她啪啪啪连按了椅子扶手上十几处地方。
顿时,整件屋子的各个角落里不断射出银针,几千几万枚银芒闪的人眼花缭乱。
那青年的脸色冷峻下来。
他身手再好,也抵不过银针从全方向而来。
牛玉如却哈哈笑起来。银针力道不强,她任凭一些不长眼睛的射入自己身体中,再轻松地拔出来。
青年却没有服过所谓的针上寒毒的解药。他左支右绌,十分狼狈,却还是一个不留神,被一枚针擦破了脸颊。
青年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不再抵挡,学牛玉如一般任银针乱刺,连拔出来都懒。
银针渐渐地寥落下来,牛玉如一脸神气地坐在椅子上,而那青年却没精神地委顿在地。
“如何,我贵人宅的天罗地网?”
“不错啊。”青年应声,“只是,你不是牛玉如罢。”
二少奶出娇媚的笑声。“你怎知道?”
“我摸了你的胸。”
“哦。”“牛玉如”低头将两团纱布包好的面粉从衣襟中取了出来。“我就说这玩意的手感太差。不过,你既然知道我是假冒的,为何不立退?”
“因为我想知道你是谁。”
“连小开啊连小开,你还真是一个愚蠢之极的人,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我是谁么?”
“难道,你就是,轩辕甲?!”
“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一路从女声变为男声。“你想杀老子,还太嫩了点!”轩辕甲一击掌,“弟兄们,给我进来!”
先前进来回事的几个跑腿从屋外鱼贯而入,却都换了蓝色布衣,雄赳赳气昂昂地俯视向下来。
“轩辕氏五兄弟在此。若非我们故意放你进来,你真以为这贵人宅那么容易出入么?”
地上的“连小开”低下头去。
轩辕甲先前以为他害怕得簌簌抖,却忽然觉出有异,“……你,你在笑?你笑什么?不许笑,听见没有,姓连的!”
“我不可以笑么?”青年无辜地抬起头来。“再说了,我又不姓连。”
“你不姓连?”
“是啊,你们难道不知道连小开才十五岁么?”青年从地上慢慢地爬起来。“你们看看我,像十五岁的样子么?”
轩辕兄弟面面相觑。
“那你是谁?连小开在哪里?”
“我啊,我姓平。”青年笑笑,“连小开去杀人了。”
“杀……人?杀谁?”
“哦,他对你们老么比较感兴趣,那个叫轩辕……轩辕辛的。今天是初四,他好像去桃红楼,为明天的花酒之夜预先挑姑娘去了,是也不是?”
轩辕甲狂吼一声。“他杀我么弟做什么?”
众轩辕已经是神色大变。
“因为啊,九年前的轩辕甲把二少奶牛玉如的肚子搞大是为了谋夺贵人宅的家产。后来呢,却料不到牛玉如这个丑女却竟然是个需索无度的女人。一年之后轩辕甲叫苦不迭,于是讲义气的轩辕弟兄们便约定,八位兄弟轮流作出牺牲冒充轩辕甲去陪牛玉如……可怜啊可怜,要我的话一天也受不了啊……嘻嘻,别揍我,听我说完嘛。牛玉如心知肚明奸夫换人,却贪恋猛男而默不作声。你们便一人一年,轮流冒充轩辕甲。今年是第八年,冒充轩辕甲的应该是老么,是不?那真正的轩辕甲,自然便是那个兴高采烈光顾妓院的轩辕辛了!”
轩辕甲……不,轩辕辛一拳揍在了平无奇的小腹上。
平无奇吃痛团起身子,脸上却还在微笑。
“那天看你们八人共同指导小少爷武功,只有老么最严厉,眼神却最温柔,不是亲爹还是谁呢……我看你们最好还是快点去桃红楼看看咯……”
不用平无奇提醒,数条大汉身形却不慢咻咻咻地窜了出去。
没人理会平无奇。也许都认为他身中剧毒离死不远,把他当作尸体看待。
——人群散尽之后,平无奇却潇洒地弹了弹身上的灰。“寒毒?真是小儿科。情教什么毒药解药没有哼着小曲儿晃了出去。间或见到守卫便快乐地给人家一个手刀,轻轻松松便离开了贵人宅。
平无奇和轩辕兄弟乱扯胡说之时,连小开正将六只怨灵其其放了出去。
莫易给了六只怨灵。
连小开已经明白,一只一只使用,只是庸才。
真正的杀手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敌人,都一上手务必出尽全力,一击必杀。
可惜轩辕甲很强,强到不能够必杀。
连小开却也没有必要即刻远扬。
他还有他的刀,和莫易的剑。
青磷的幽光如萤火。
周遭尖叫惊退的姑娘们中间竟然传来江湖人的窃窃私语,“天,青磷剑重出江湖了!”
连小开没有看那些姑娘一眼。
管其中混着多少武林人。
他们愿意扮作鸡,扮作龟,由他们去。
在谁的面前,也只是杀人而已。
左手刀,一三五,无待,空,因陀罗网。
右手剑,二四六,强,不空,微细相容。
内力如泉水一样,浸润着,包围着他的身体。
刀剑沉迷。沉迷于一个叫做“趁手”的境界。一挥一斩,招式已经成为本能流泻。
身形频频动。如鱼样滑腻,如龙似翩翩。一夜蛾儿雪柳。灯火为谁弘。
连小开已经忘记了楚云。
忘记了轩辕甲或者轩辕辛。
忘记了莫易。
忘记了沈月关。
忘记了爱也忘记了恨——因为这一刻,他和他的刀剑一样,无情,无性。
所以能够至情,至性。
月白风清。连小开百分百的集中力都指向了“杀”。时间在这种集中面前变慢了。连小开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沉浸了很久,却现,轩辕辛的人头落地时候,周遭那个女子的一句说话还未讲完。
他做到了。
他杀了轩辕甲。
他的刀剑,染了血。他无端端中,与多少年前莫易的一个腰斩或沈月关一次封喉的精神,贴为一体。
那杀手的无上荣耀。
光芒四射的血迹,堂皇威严的倒下。
连小开在人头落地之前,抽身,回到爱恨情仇交织的此间,伸手抄住人头,转身,从窗中跳下去。
血将他的整条手臂染红。
他像一个仙人,远离。
而此刻,其他几个轩辕兄弟的身影,还在贵人宅到桃红楼的短短路程当中。
望月。
“沈月关,你何时来?”连小开抬头,问。
明知道,月不会回答。
连小开咬牙,咬得那么紧,紧到身上的肌肉,都有一丝颤抖。
平无奇将手放在他的肩上,想叫他放松,动了动嘴唇,却只出一声轻叹。
夜空中,一只飞鸟或是蝙蝠的黑影,无声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