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一直没有用过武器。
刀剑神君的后人,难道不是应该用刀剑的么?
左手刀,右手剑。
连小开提着刀。
刀头还有血。
另一手习惯性地半握,似在期待一把好剑。
岸上声息渐歇,未被踩踏至死的僧人们纷纷逃散去了,伤而未死的只能出微弱的呻吟。
连小开默默回忆自己曾攻过的两刀。
闪避如云似雾。是的,如云似雾——轩辕的身法,有种令人看不清楚的特质。
此刻也是一样。
轩辕晃了一晃,那身姿叫人几乎要疑他就快萎靡倒下。
却无端端地近了两丈,到了可以与连小开交战的位置。
两人已经可以清晰地看见彼此的眼神。
轩辕的眼睛似笼罩了一层水气。
连小开的眼睛却黑白分明,清晰无比。
连小开终于喝了一声,举刀。
他攻得很慢。
慢到一刀一刀,向着轩辕的头颅,咽喉,胸膛,小腹,各个要害雷霆万钧地同时劈去。
如此慢,却又为何能同时劈向这么多地方?
轩辕还是那副愁倾天下的样子,衣襟却振出了微微风声。
又是一阵云雾般的东西遮住众人的眼睛。
说那是水汽或烟尘,它却又似乎并不在那里。说什么也无,眼睛却又的确被什么阻挡。
轩辕出现在连小开的身后。
他的样子,几乎似了一条鬼,一条幽灵。
连小开的眼睛也为那在有无之间的烟云所掩,他可能现?可能防备?可能接下轩辕即将而来的攻击?
连小开的眼睛也为那烟云所掩,然而幸好,有些时候,混江湖不是只靠眼睛的。
轩辕手中,无端端便现了一把剑。
再仔细看,却又似没有剑。
没有剑,却是何物,攻向了连小开空门打开的后背?
连小开振刀,大喝。
反手一刀下去。
此次终于劈实——却是劈在了湖面之上!
残冰虽残,却终究还有颇深根基,此刻,就被连小开一刀劈断。
若是那刀迎向轩辕一剑,必定因其后而难以对抗。
劈断冰面所溅起的冰屑水花如一道屏障样飞起,令得轩辕的攻势慢了一分。
就这一分,连小开脚下的那块大大浮冰,便已经如一艘大船一般,带着连小开以及受伤的斯丝平无奇远远离开轩辕所立的冰面。
一汪清水在中央。
虽然这点距离,任是哪个武林中人也多半能一跃而过,却好歹挡了轩辕一击。
连小开斗志横生。
这一次他加快了度,扑了过去!
只有一刀。
很多刀变成了一刀。
带着令人眼晕的霸道光环,从轩辕的头顶斩下来!
“是‘劈空’!”吴铁汉轻呼出声。
不错,是神霄派的‘劈空’。
连小开不必碰到轩辕。
因为刀势以下,空气纠结地冒出了火花,团成了旋涡,急下沉!
那旋涡若是碰到了轩辕的一丝头,便也可以一样如刀一般割下他的头来,要了他的命!
他劈裂的并非空气,而是一种叫做生存的命运。生存遭创,所剩的便只有死亡而已。
连小开反手划冰,飘出数尺,再转身,再主动进击,共是四个动作。
轩辕却只有虚虚一剑的落空,这一个动作。
从度上来说,他占了优势。
然而他在这优势中间,却什么也没有做。他几乎是站着不动等着连小开这一刀。
一刀而至。
孩子的一声哭,死者的一伸腿,落花的瞬间飘落,流水的一个浪花,都比这一刀更慢。
在花落入水,生迈入死的那一刻,轩辕动了。
浮云陡然怒起!
浮云如何会怒?
如何会起?
浮云卷走了空中的碎裂。
安抚下遭到劫掠而破坏的天地平衡。
怒气却冲上了天灵——
连小开的天灵。
刀剑之影终于再现!
十字寒光!
当年刀剑神君行走江湖时候,那区隔他与败,他与死的绝技,十字寒光!
云霄也被震得难以颤抖。
轩辕的身影早已看不见在那十字寒光里。
许是要等血肉绞杀散尽之后,才会重现。
劈空,遇上了十字寒光。
西湖水在冰底暗涌,几乎要卷碎残雪,卷上岸来。
湖滨有目睹这一战的人,回到家中,不言不语,不吃不喝,直至疯狂。
那是亲眼见到“命”的绝望。
连小开必死。
轩辕亦可能重伤。
这是十字寒光重出江湖的那刹吴铁汉的判断。
然而他想不到的却是,这个判断,根本,不足以概括事实的万一。
十字寒光劈了下去。
劈空迎了上去。
十字寒光继续下劈。
劈空继续向前。
生生错过。
擦肩而过,留下的是无限惆怅,还是……
十字寒光劈断了整整一个西湖的冰面。
从南屏晚钟,到双峰插云,尽皆碎裂。
劈空凌厉地呼啸而过,似要下挫之际却忽然上挑,直直攻向,吴,铁,汉!
冰面下落。
袁圆与吴铁汉所在的冰面自然也下落。
往下之势。
正迎上劈空的气浪。
西湖水,也会如此威武雄壮地刮起水龙卷?
冰面碎尽,吴铁汉失去立足支点。
他立即动手,吐劲,欲要立取袁圆性命。
却奈何劈空气浪已到。
他再不能动一根尾指。
袁圆晕迷之中,落入冰下水面。
劈空追随而至。
气浪将吴铁汉卷飞。
冰屑横扫。
锦衣成灰。
吴铁汉避过大半锋芒,却似被气尾扫中,亦落入湖水之中。
而吴铁汉与斯丝,早在湖冰全碎之时落水,挣扎浮沉。
冰屑狂暴。
十字寒光与劈空的交错,点燃了空气和水自身的力量。
现今西湖的上空,已经是狂风和冰雹的满布,再也无一寸的安宁,一寸的清晰。雪渣子刺入眼睛,行人呼号而走。狂风卷起无冰的湖面,掀起一人多高的水浪。
连小开与轩辕隐没在这场风暴之中。
两人凭心凭眼,刹那之间获得如此心灵默契,竟能在吴铁汉扼紧袁圆的情况之下,将情势逆转至此!
烟云所遮的身法之下,两人望向同一个牵挂——
目的不是互相残杀,而是救他们要救的人!
袁圆呢?
连小开潜下水。
还有平无奇,斯丝,他们在哪里?
虽然水势激转,刺骨寒冷,他什么也不能看见,什么也不能分辨,然而他还是跳了下来。
他知道轩辕也一定跳了下来。
如果说连小开只是“要救袁圆”的话,那么轩辕便是“无论如何也要救袁圆”。
不知道这一刻载波昏迷的那个女孩,会否感动?会否觉得幸福?
变故又生。
水浪明明已经趋于平缓,却如何忽然向着逆向啸叫乱动?
连小开咬牙,皱眉,去判断力量的来源。
是……是……
潜得深些,再深些。
水流卷着,他逆反地下潜。
却无伤人之意。
连小开猛然明白过来。
迅抬头,预备上浮——
却已经来不及。
整块碧绿色的湖面,已经变成了整块碧绿色的冰。
连小开头上的湖面,刹那之间已经冻结了起来。
日光迅地变得阴暗,因冰层以惊人的度变厚。
是吴铁汉。
吴铁汉的寒冰掌力。
若是在薄冰初起之时,连小开轻易便可破除所有冰冻。
然而,吴铁汉却在起初之时,以水流暗涌,诱引连小开下潜。再回头时候,已经来不及。
若是说一招劈空引了“气”,一招十字寒光引了“水”,那么吴铁汉已经引了“冰”。
连小开和轩辕不能叫西湖龙卷停下,现今连吴铁汉自己也已经不能破除这极厚的冰。
这是自然本身的力量。
连小开,轩辕,袁圆,斯丝,平无奇,甚至包括吴铁汉,俱被封入西湖冰下。
纵使连小开有心咬牙一试,挥掌裂开自己头上的一线冰封,那么仍在水中的斯丝袁圆等人,又要如何是好?
肺中经过磨练的潮气还能够支撑片刻。
连小开停留片刻,继续下潜。
在一片黑暗,却逐渐安静下来的深水中,摸索,游动。
谁?
纵然看不见,却能有感觉。
其实每个人都可以靠“感觉”分辨世界,而不是视觉。
只是太多依赖视觉之人,令自己的感觉慢慢退缩无用。
练武之人自然不会。
感觉,比直觉,更能主宰每一战边缘的生死存亡。
连小开感觉到了一个人,向自己靠近。
是敌是友?
他谨慎地停留,下沉,直至碰到湖底。
那人游了过来,几乎到了连小开的头顶。
他亦感觉到连小开的存在,缓缓下沉,踩在湖底,立在连小开的身畔。
连小开立即从体形上判断出来,是轩辕公子。
吴铁汉要更壮一些,平无奇要更矮少许。
轩辕想也从身形上认出了他,伸手过来。
连小开握住他的手。
轩辕在连小开手心里写了“如何”二字——在无法开口的水底,这是唯一交谈的方式。
连小开回复他“救人”二字。
轩辕顿了一顿。写了“破冰”两字。
连小开这回答了五字,“我不能,你能?”
轩辕隔了一阵,想是判断句子语调,终于回写了“我也不能”四字。之后又紧接补充了两字“联手”。
连小开稍为犹豫,写了“恐力尽”。
——若是一试不能奏功,那么两人的真气用尽,非但难以再在冰下游动,甚至也无能寻找其他人。
轩辕回了颇长一句:“先找,气尽前在此碰面,一试。”
两人沟通完毕,各自选了一个方向游了出去。
西湖虽然大,众人却只在这一块而已,若是仔细寻觅,应该不会一无所获。
只是寻找之时,还要无时无刻不提防狡诈之极的敌人——吴铁汉的存在。
连小开一直寻到了岸边。
泥土疏松,他心想若是能够穿泥而出,也许比破冰容易?
然而略为尝试,却现泥土后面乃是坚硬的岩石。
他估摸了一下还能支持的时间,往回游去。
在约定的地点等轩辕,却左等不来,右等不至。
难道轩辕在水下所能坚持的时间如此之久,所以也高估了连小开的能力?
又或者,他遇上了吴铁汉,在水下缠斗?
连小开尽量感受水流波动,却一无所获。
忽然,遥远之处一点亮光映入眼帘。
那亮光似在湖底,极为隐约,真真正正只有一点而已。
连小开直觉判断出轩辕迟迟不至必和那点亮光有关,凭着最后一点真气游了过去。
旋涡。
连小开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旋涡。
纵然他气息满满之时,也只能够勉力同这自然鬼斧神工之力打个平手而已。
现今气息将近,他已经无能挣扎,被那股暗流,也即是那点亮光之处所涌出之物,生生地卷了下去。
口鼻之间忽然灌满了新鲜空气。
湿漉漉的水珠溅在了干燥坚硬的石壁上。
连小开跌落进了一个地方。
“欢迎光临西湖地宫。”吴铁汉边鼓掌,边在长长的甬道尽头出现。“刀剑神君有廿八湖十二郡,想不到朝廷亦有朝廷的湖底行宫吧?”
连小开站稳,迅看清楚眼前。
花岗岩。
有空气的湖底。
石头甬道。甬道尽处有光亮,似是一个大厅。
远处站着吴铁汉。
自己的身前立着的,是早一步下来此处的,轩辕。
“我妹妹呢?”轩辕万事不顾,冷冷地追问这句。
“在里面。”吴铁汉一指身后光亮来处。“不止你妹妹,连少侠的结义兄弟与红颜知己,也在其中。”
连小开冷哼一声。“你果然已被劈空所伤。现今你就算再劫持袁圆,你的动作也已经快不过我的刀势。你还有什么花招可使?”
“任何花招都无。”吴铁汉微笑地扶着墙壁。“我的确受伤,冻结西湖所用的寒冰掌力,也已经耗尽我的所有力量。”
他慢慢地,看着轩辕与连小开,似乎看着两个死人,颇为高兴地说,“可是这里的所有人都再也出不去了。西湖地宫,有入无出,这是一个死地,封死了,隔断了,再也出不去,永远也出不去,我们全部,所有,一个也逃不过。”
轩辕看了连小开一眼。
连小开立即返身跃上自己所落下之处。
——光滑,似一个原本就在那里,永远也不会变,没有缝隙,也没有任何机关的屋顶。
“这是鲁圣人的徒弟所制造的机关。他也许不如他的师父有天赋,但是,他却穷其一生之力,只做了一件事情,就是令这机关从里面永远,绝对,不能打开。”
轩辕走过去,苍白地手隐隐罩住吴铁汉命门。“那你为何在此?你也要葬身此地么?”
“我不进来,如何将昏迷的袁圆小姐带进来?袁圆小姐若在湖中,你们又如何会进来?”吴铁汉丝毫不惧,仍在甜甜笑着。“你们都进来了,我出不出去又有什么所谓呢?”
轩辕心底一沉。
连小开伸手便欲取吴铁汉性命。
“不可——”轩辕拦住他。“他所说的未必是真。然而要找到出路,还要从他身上着落。”
连小开所的誓言再次落空——吴铁汉似乎总有本事,让自己的命变得有价值。
厅内传来一声呻吟。
轩辕、连小开挟着吴铁汉,迅转入其中。
里面竟是一间颇为宽敞洁净的石室。
平无奇靠墙坐在地上,唯一一张石榻上躺着袁圆,斯丝在榻前跪坐。
那声呻吟,乃是从袁圆的口中出——
看顾着她的斯丝转头,见是连小开不禁大喜,“太好了,袁姐姐终于醒了,你也来了!”
“这是哪里?为何我们都会在此?”袁圆皱眉,问。
连小开与轩辕公子俱都只有苦笑,不知从何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