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阳君看着爱妻生前的睡榻,几近失魂。
如此呆呆坐了三天三夜,水米不进,铁打的身子也要熬坏了!玉应竹不忍心看父亲如此消沉难过,自己强忍悲痛抱着襁褓中的妹妹过来劝解,道:“父亲,妹妹刚出生,她需要你,你莫再要如此,否则……女儿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听见玉应竹的泣声,玉阳君抬眼看看她,“这几日,宫里的事务都是班樽在打理吗?“
玉应竹点点头,“上上下下的事都是他在处理!“
“这孩子不错!“玉阳君赞许一句道。
玉应竹闻言微微红了俏脸,“父亲,给妹妹取个名字吧!”
“你娘因为她难产而死,她……”
“她来了,娘走了,也许,这正是上天的意思吧!”
……
沉默良久,玉阳君慢声道:“既是上天的意思,那她的名字就叫灵心吧!”
“灵心!灵心!“玉应竹又是哭又是笑,”妹妹,你有名字了!“
玉阳君默默地看着玉应竹,慢慢的,眼里的一片柔软被一抹刚硬所取代。
旧什物,旧门廊。他来来回回看上几遍,终究不可言说。
玉阳君招来行山宫司刑执事梁照初,草草商定了自己的女儿玉应竹和他的二弟子班樽的婚事。玉应竹闻知此事,哭闹表态:绝不出嫁,要为自己的母亲守孝三年。可她如何拗得过玉阳君?万般不得已,在哭哭啼啼中于玉阳君定下的吉日里成了婚。
而此时,距她母亲离世也不过一个月的光景。
这一日,她正在房中抱着妹妹玉灵心玩耍,忽然班樽带了三四个侍婢进门,不由分说将一袭锦袍穿在了她的身上,之后簇拥着她来到永安阁,将她推上了那高高在上的宫主之位。
直到一直跟随玉阳君打天下的梁照初恭恭敬敬的把行山宫宫主令交到她手上时她才知道,他的父亲玉阳君走了,把偌大的行山宫留给了她!
而玉阳君在把行山宫交到玉应竹手中之后,自己便四海云游去了。直到数年后的一天,他悠然行至龙山脚下,偶然遇到了一个与亲人走失的男童,那男童当时神智迷糊,说不出自己和爹娘的名字,也说不出自己家住何处,玉阳君一探之下才发现那男童似是被人下了损伤神经的药物。无耐,他只得陪那男童在龙山等了月余,最后,终是不见男童家人寻来!玉阳君怜那男童遭遇又见他资质奇佳遂将他带在身边收为了关门弟子,因他出现在龙山便以地名为姓,为他取名龙亦。师徒二人自此相依相伴,行至海角走遍天涯。此是后话,暂略不提。
只说时光荏苒,岁月勿勿,日子倏忽一晃,四年光阴眨眼而过。
玉应竹越来越忙,她从最初接掌行山宫的无所适从到如今的杀伐果决也就用了短短几年光阴而已!
一聚一散,一败一成,这世上的事物果然是毫不停留的!
就在这一年的秋天,在一个雨后残阳衰草近的时刻,行山宫里迎来了一位无比尊贵的客人——玉阳君一生至交,北青。
对于这位世叔,玉应竹不敢怠慢,珍馐美馔,摆宴十桌,为其接风洗尘。然,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就在宴席开场之时,竟如何也寻不见了他的身影。
就在一众人慌手慌脚寻得人仰马翻之时,玉灵心的房间里却传出了一阵阵清脆悦耳的笑声。
“我最不愿和他们在一起,吵吵嚷嚷,实在麻烦。“北青看着玉灵心笑笑的说道。
“那我麻烦吗?”玉灵心睁着骨碌碌乱转的双眼认真问道。
“你只是个小麻烦!”
玉灵心蹙了蹙秀气的眉毛,“原来我是个小麻烦,难怪姐姐们都不理我了!“
“姐姐们?”北青挑挑眉毛,“你不是只有一个姐姐吗?”
“还有二师姐宫锦,三师姐江离……“她掰着手指头,”反正,她们都是姐姐!“
“她们都不和你玩吗?“
“嗯!“她用力的点点头,”她们嫌我跑得慢!“
“哈哈!”北青笑道:“她们都是你父亲的亲传弟子,飞跳纵跃不在话下,你自然跑不过她们!”
“哼!”玉灵心不服气地撅起了小嘴,“等她们老了我就能跑过她们了!”
“哈哈!谁告诉你的?!”
“没谁!我看宫里的老儒师们都是这样的。”她一边说一边惟妙惟肖地背手弯腰走了两步,笑嘻嘻地道:“他们连灵心也追不上呢!”
“哈哈!”北青忍不住笑弯了腰,“小灵心,北青叔叔能教你怎么跑得快跳得高,你想学吗?”
“好啊!好啊!”她高兴地挥舞着又肥又短的小胳膊,“北青叔叔,我要像大鸟一样飞得高高的!”
“哈哈!小灵心总有一天会比大鸟飞得还要高的!”
……
“啊呜!我是大鸟!大鸟飞来喽!“玉灵心咯咯地笑着,扑腾着两个短胖的小胳膊攀到了北青的背上。
“大鸟起飞喽!“
北青背着她一圈又一圈的转着,开心的像个孩子一样。
当这一大一小两个人同时出现在玉应竹面前时,玉应竹毫不掩饰地瞪大了美丽的双眼。
“北青叔叔要收灵心做徒弟?“
也难怪玉应竹会是这等反应,北青是何许人也?那可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一尘子,他的功夫出神入化,江湖中除玉阳君外,无人能出其右。不仅如此,他还是酒仙、茶圣、诗王、画神。他为人孤傲高洁,向来离群索居,等闲人等根本无缘得见!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向来眼高于顶的人,他此刻竟然要收一个刚断奶的娃娃做徒弟!
她狐疑地看一眼玉灵心,总怀疑她是不是比别人多长了一只眼!
“小灵心和我很是投缘,我想把她带走,你可同意?”北青正色道。
“北青叔叔愿意教诲灵心,那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应竹自然愿意!“
北青闻言,对着玉灵心一笑,“小麻烦,走吧,我教你如何才能跑得快,飞得远!”
“好啊!好啊!”
玉灵心拍手跳着笑着,根本不知道就在刚刚一瞬间自己的姐姐已经把自己高高兴兴地拱手送人了!及至她长大之后还长时间内对此事耿耿于怀,自己怎么莫名其妙的就成了别人的徒弟了呢?
自然,北青待她是极好的!他把她带回住处,每天耐心地陪着她,给她讲有趣的故事,给她做好吃的饭菜,还教她写字习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对他是越来越依赖,而孤身一人的他亦习惯了有活泼好动的她在身侧相伴。
待她年纪又长了些,他开始带着她四处寻幽访胜,二人用了几年的时间踏遍江河湖海、阅尽名山大川,直到她二十岁那年,玉应竹一封书信将她召回了行山宫。
她必须要为玉灵心行笄礼了!
长姐如母,她不能再放任玉灵心随着北青南游北荡下去,若再耽搁,恐怕就要误了她的终身大事。她一面精心筹划着行笄礼的大小事宜,一面嘱咐班樽留意着宫中和武林中优秀的男子,好为玉灵心择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
一向散漫惯了的玉灵心并不明白玉应竹的一片苦心,她只觉得备礼的过程又繁琐又无聊,偏巧她去归去来居准备找师傅北青诉苦的时候,居然偷听到了玉应竹和北青的谈话。
“灵心已有二十岁了,女大当嫁,应竹为她选定了一户人家,就是……”
“什么人能配得上我的徒弟?”不等玉应竹说完,北青便不悦开口道。
“北青叔叔!“玉应竹勉力一笑,”无论哪个男子来配灵心,自然都是高攀,谁教她是您的徒弟。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耽搁了,灵心就要成老姑娘了,再如此蹉跎下去,哪个男子还会娶她?!“
……
“我知道你疼灵心,可她也是我的亲妹妹不是?“又道:”北青叔叔放心吧!我和班樽为妹妹选定的是青州武林第一世家海府的大公子海盛,此人品貌周正,功夫也是不差,足可配得上灵心了。“
“长姐如母!你既已选定了,我无话可说!“
玉应竹见他自始至终面色沉郁,尴尬一笑,起身告辞而出。
身在暗处的玉灵心见玉应竹走远了,这才来到北青面前,哀哀地唤了一声:“师傅!“
“我不想让你行竿礼,这样我的小灵心就不会长大,就还可留在我的身边。“北青看着她喃喃地道。
“我才不要行笄礼,我也不要嫁给那个什么海盛!“玉灵心蹙眉道:”我还要跟师傅去那个传说中的蓬莱仙岛看一看呢!“
“我怕是不能再把你带在身边了!“
“师傅,为什么?“
“你姐姐不会允许的!“
“我才不要听她的话!“
“你别教我为难!“他叹气,”你姐姐她是为你好,听她的话,行笄礼,出嫁!“话毕,他毫不犹豫的从腰上扯下那块常年随身的龙佩递与她手。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师傅,你……”
“你就要出嫁了,我没什么可送你的,这块玉佩你收着吧!”
“……”
“灵心,我不能看着你出嫁了!”他无限爱怜的摸摸她的头,“你我师徒二人,就此别过吧!”
“师傅,呜呜……”
看着起身大踏步走出归去来居的北青,玉灵心哭得撕心裂肺,可北青始终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天性热爱自由,一心只挂记师傅的玉灵心给玉应竹留书一封后,逃了!她倒是躲得干干净净,却给玉应竹留下了一个大大的烂摊子!
“可恶的灵心,教我去哪里给海府再找一个新娘子去!”
玉应竹大发雷霆,谕令行山宫中弟子务必要将玉灵心寻回。
可聪明如玉灵心,怎么可能会乖乖的束手就擒?!她一早就想好了逃跑的路线。往年她跟随北青走南闯北的时候,曾经走过一条山道,荒僻崎岖至极,嘿嘿,玉应竹派出来寻她的那些人,估计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她会走上这样一条僻静的逃跑之路吧?!
代州。雁山。
安远之戍边雁门已有三年之久。
这一日,他在勘察完地形的归途中偶在茶棚歇脚,忽然间就见从满眼游丝红杏花开的山道上缓缓走过来一位罗衣飘飘步莲姗姗的少女。此山道起于雁山止于关城,崎岖险峻绵延百里,常年来往于此山道上的行人多为贩夫走卒,何曾有过闺阁女子踏足?!因此,少女的出现不能不引得茶棚里的人频频注目,更何况,她还是那样的美丽!
那少女往茶棚里淡淡扫了一眼,便轻移莲步似轻烟若悠云般从前尘的梦里径直走到了安远之的身边,她身上散发出的那一种婉若杏花雨落的微香直教他心驰神荡。
“我可以坐这里吗?”她轻启丹唇软声问道。
他看着她那张轻红淡白匀若芳莲的脸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谢谢!”
她微微含笑道了谢,随即要了一碗茶来喝。
他见她玉手纤纤娇嫩细白,身上又穿了一袭极罕见的单丝罗衣裙,料她必定非富即贵。只是看她喝茶的样子丝毫也不矫揉造作,竟是十分喝得惯这茶棚里的粗茶,他心下不由得生起了几分好奇!
“姑娘可是乘轿而来?”
那少女见问,微笑摇了摇头,“不是。”
他闻言不禁击掌赞道:“似姑娘这般娇弱之人,竟也能于这崎岖山路上步行至此,实在令在下佩服!”
那少女闻言又是一笑,“我从关城来,走了三日方到此处,我一路上只见沿途景色壮阔雄奇,却未曾觉出这山路有何教人为难之处!”
他愈发诧异,“姑娘从关城来?可是一人独行吗?”
“是!”
“关城距此不下百里,姑娘怎会独自上路,难道不怕会遇到危险吗?”
“我不怕!”少女微微笑着,“武当激湍飞流、齐云曲涧碧池、青城林木幽翠、龙虎碧水丹山,单为着这些美丽景致也值得冒一冒险,是不是?”
他闻言心中一动,“姑娘此行莫不是只为看一番沿途的风景?”
“不错!”她笑道:“你又是因何来到此处呢?”
他略略一想,若据实相告总是不妥,遂笑道:“我和姑娘原是一样!”
那少女闻言眸子越发晶灿,“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仓庚喈喈,采蘩祈祈。”他顺口接道。
她微微侧了头看他,“你是我遇到的人里最有趣的一个。”语毕,她的笑颜越发明媚,玉脸上那一抹粉薄轻红的娇羞更胜却杏花的风流。
……
春雨细细,二人结伴同行。一路上,她出口成章、妙语连连,尽情畅谈着自己的途中见闻,而他则不置一评,始终嘴角含笑认真的倾听!至分别时,他忍不住问了她的名字。
“玉灵心。”她浅笑嫣然,挥手间飘飖若流风之回雪,渐行渐远,慢慢隐入十里春色中去了。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醒来知是梦,佳人何处觅?!
那一日,他寻遍了整个代州,终是芳踪渺渺。怅然若失之中他再次回到了与她初相遇的地方。彼时,春雨染绿,杏花淡浴,她就坐在那个初时与他一起喝茶的地方,微微的笑着。
“原来你在这里!”
“原来你在这里!”
二人异口同声,话毕,相视一笑,莫逆于心,遂相携而归。
她得知了他戍边之将的身份也不厌弃,敛了远游的心思,终日守在雁门,拨灯研墨浣衣弄炊。有了她的温柔相伴,他终于觉出了日子的甜蜜。
只是一场对敌大战即将来临,面对身怀有孕的她,他无暇照顾,又担心在战时出现什么意外,教她动了胎气,万般无耐,遂选择将她送回了位于祈州的安侯府。他想着,府里有自己母亲的照应,总可放心了。他却哪里知道,他这样做根本是亲手葬送了她的快乐!
来到祈州安侯府的玉灵心很快就发现自己和他终究不同。
候府里老夫人和安远之的嫡妻香罗身上那看不见摸不着但确实存在的地位威势,还有府里那些数也数不清记也记不住的束人规矩,这些都让她心生惧意。她写了一封又一封信给他,她宁肯守在他身边吃苦,也不愿在侯府中多呆一天。可他不理解她的难处,反回信教她要对老夫人和香罗尊敬尊重,教她慢慢去习惯侯府中的生活。迟迍如他却哪里知道,教她如此过活一生,简直是生不如死!
就在她对他失望已极萌生去意之时,不想一身是伤的宫锦竟然在寂静无声的夜半时分悄然寻到了她的居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