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灵依着何信嘱咐寻到雪隐斋,客客气气地叩门而入,对着君问和玉秋千躬身拜了,这才开口道:“君堂主,玉姑娘,奴婢春灵打扰了!天色不早,奴婢特前来寻撒澈公子回西阁!”
“好!”君问微笑开口,道:“只是你家公子酒醉,你可带得走他?”
“这……”春灵看一眼趴在桌子上酒睡正酣的撒澈,心中一时没了主意。
“他在这里不会有事,你大可放心!不如等他明日酒醒以后,你再来吧!”君问道。
“只好如此!那就麻烦君堂主和玉姑娘代为照顾公子,奴婢在此谢过!”春灵说完俯身又是一拜,之后才躬身退了出去。
“何信在此受折,我还道他会搬出他的师傅南严,没想到却只派来一个侍女!”玉秋千看着春灵离去的背影冷冷开口。
“他学聪明了!”君问边饮酒边道:“我们总不能对一个侍女如何!倘是南严出面却又不同,少不得小事化大,届时,为了你,果真逼得虎威堂和狼刹堂联手,他也讨不了便宜去,南严不傻,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哼!我一人做事一人担,自不会累及狼刹堂和虎威堂为我出头,他们如此多顾虑,倒教我小瞧了!”
君问闻言看着她,一时无言。
“师兄为何这样看着我?”玉秋千不解道。
……
“师妹有胆气有担当,不愧为我三桑门中弟子!师傅若见你如此,定会深感宽慰!”
“师傅可还好?”提起华堂,玉秋千不由想到君问说的师傅为人所害内力尽失的话来,心下一时难过道。
“祸兮福之所倚!功力尽失对师傅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少他远离了此处事非,每日里听风煎茶,过的倒也自在。”君问说着,话锋一转,道:“倒是师妹你,不教我放心。”他醉眼朦胧的看着她,“你的冰寒煞气极阴,恐损伤身体,日后还是不要用吧。”
他的话里三分关切七分担忧,她一时感动莫名,也不欲与他分辩,只道:“我很好,师兄不必为我费心。”
“你是我的小师妹,我不管你还有谁管你?”君问人醉心不醉,认真地道:“你幼时境况我是知道的,当年若不是龙亦对你的照顾,你不知道会活成什么样子。只恨好景不长,龙亦出事后,师傅担心素来与龙亦交好的我会步上他的后尘,便将我禁在了狼刹堂。我当时又气又急,却是空有心而无力!……龙亦已经走了,他的下落我自会派人去打探,只我不许你再起离开行山宫的念头!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去江湖上游荡。”
玉秋千再也强撑不住,她将欲落不落地眼泪逼回眼眶,轻声回道:“我知道了。”
他点点头,继续道:“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为什么狼刹堂捕捉不到任何有关你的消息?”
“师兄曾经找过我?”
“是啊!你是龙亦最看重的,我怕有一日他回来了而你不在,他会埋怨我,我得替他看住你才是!”
“我……我并没有离开行山宫?”
“你说什么?没有离开?那为什么阖宫上下再没人见过你?!”
“龙亦亦哥哥出事后,我先是被……被她禁了足,之后便被她锁进了地宫之中。”
“地宫?”君问闻言先是一惊后是一愣,都说行山宫有座地宫,但宫中之人总不得其门而入,还道只是传说罢了,不料传言竟非空穴来风。
“她为何要囚禁你?!”
“她向来厌弃我,行事还需原因吗?
“你如何出了地宫?!是她放了你吗?”
玉秋千暗暗抚着自己变形的手指,轻轻摇了摇头。想及玉灵心对她说的那句“要么你自己逃出去,要么就死在地宫里”的话,忍不住凉凉一笑。君问瞧她神情,似不愿多说,他到嘴边的问话只得咽了回去。但她波澜不惊的几句话已让君问心惊不已,谁能料到玉秋千从行山宫消失后竟是这般非人的遭遇。这其中该有几多无耐几多悲凉?他简直无法想象一个小小的女孩子要有怎样坚强的意志才能在地宫中生存下来?他定定地看着她,眼神中含着几多心疼怜悯,却说不出一句安慰地话。
……
“后来,你去了哪里?”
“我到处行走,打探亦哥哥的下落。”
“你一直没有找到他!路过下都时,你偶然中救了沙波平,若非遇见我,你并不想再回到行山宫中来?!”
“是!”
听了她肯定的答复,他也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这个本已远离行山宫事事非非身心受创的少女再一次带回了这个满布泥沼梦魇的事非之地。
“我虽痴长你十年,那时却也还未历尽世事,不明白这其中的许多曲折,倒叫师妹你受苦了。”
“师兄何必自责,一切不过都是我的命数。”
“什么命数不命数,我从不信这些”君问叹道:“我是你的师兄,时过境迁之事不再提它,但从今后师妹的事就是我的事,万事有我,我定会护你周全,在不许你被旁人欺负了去!”
“……”
她看着他没有出声,一双冷眸中渐渐升起温暖的薄雾。
君问到底喝醉了,倒在桌上沉沉睡去。
经过这一番折腾,外面的天早已落下黑影来。
初秋飒飒的凉风拂过雪隐斋,卷起一片不小心跌落枝头的叶子吹进房门大开地屋内。它依旧翠绿的色泽反着光,照着屋子角落里闪着寒芒的孤独又美丽的蛛网。下一个被捕获的会是谁?可惜了蛛丝总是拐弯抹角的,连同属这屋中异数的叶子也听不懂它微妙的语言。
她也不去多想,只静静坐着,一心守护在君问身边。他说十年来从不敢醉没一刻睡的安稳,可他此刻却醉了睡了,他在她面前完全卸下了防备,温和随性的像一个经年的朋友。
至深夜,外面噼噼啪啪下起雨来。她似乎很久没在雪隐斋里听到过雨声。这雨寒而孤寂,缠绕着渐燃渐灭的灯光肆无忌惮地发出孤单地令人颤栗的声响。灯烛敌不过宿命,在它绝望的使劲儿挣扎着燃烧自己之时,生命戛然而止!整个屋子、整个雪隐斋、整个她顿时没入无边的空旷的黑暗。
“玉儿!”他在虚无中发出温暖的呼声。
“亦哥哥!”
她突然走出屋子走进漆黑的雨夜,一直走到行山宫门处才呆呆地站定,她那样一副虽生犹死孑然孤单的模样像足了一只在四季里风干的鸟,绝望而无助的任雨水肆意地浇淋着。
临风雨怀想,能不依依?!
待天明她回到雪隐斋时,君问已不知何时带着沙波平离开了,只留彻夜酒醉的撒澈仍在酣睡。玉秋千无意扰他,待要带金蛇出门,可遍寻一遭也未能发现金蛇的踪影。她心头一惊,这金蛇随她多时,素来乖顺,从不会乱跑,断不会是它自己溜出了雪隐斋!究竟是什么人乘自己不备将金蛇偷走了呢?她不期然想起一个人来,心中不由警铃大作,转身就向外走去。
春灵一早到雪隐斋时,见里面房门大开着,只有撒澈一人还趴在桌子上睡着,不由嗤地一笑,连唤三声“撒澈公子!”
撒澈听到唤声,这才睁开惺松的睡眼,见是春灵在侧,微微一笑,道:“可是夫人让你来寻我的?”
“是的,公子。”
“我都这般年纪了,她还总怕我会走丢了!”撒澈笑道。
“公子误会夫人了!夫人倒不是担心公子会走丢了,夫人不过是担心公子的安危罢了!”春灵纠正道。
“我又不出行山宫,能遇着什么危险?”撒澈淡淡道。
“想是公子昨日醉的厉害,连何信公子来寻过你都不知道!玉姑娘可是对他动了手的!”
撒澈闻言沉默,疾走几步往雪隐斋外走去。春灵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也不敢多嘴,紧紧跟了上去。
撒澈出了雪隐斋正欲回西阁,瞥眼见一个手捧花束的粉衣少女躲躲闪闪地在雪隐斋附近徘徊。他心下好奇走了过去,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没……没什么?”
他的出现把粉衣少女吓了一跳,慌地直把手中用鲜花扎就的花束往身后藏。撒澈见她那纯纯地又憨又可爱,直让人心生爱怜,忍不住逗趣道:“呵呵!我猜,你没说真话。”
“我……我才没有!”粉衫少女涨红着一张俏脸,强自辩解道。
她的紧张不安尽收撒澈眼底,他虽心中暗自好笑,却假装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听说玉秋千受了伤,难道你是来看望她的?”
少女恰被说中心事,露出一脸的惊疑,毫不掩饰地连连点头,道:“你……你怎么知道?”
撒澈也不答她,一笑,故做神秘的道:“既是来看望她,干什么躲躲藏藏的?”
“我才没有!”少女嘟起红唇,脸涨得更红了。
“好吧,没有就没有!”看着她尴尬窘迫地脸,撒澈一笑,又道:“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谁呢?”
“我才不要告诉你。”
“你不肯说,那我来猜上一猜,”撒澈打量着少女“你是玉轻雨,对不对?”
“呃?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谁?”玉轻雨再次疑惑了。
“公子!”不待撒澈答话,春灵便在一旁催促道:“我们快些回去吧!夫人还在等您呢!”
“我得走了。”撒澈对着玉轻雨灿然一笑道:“你回去吧,玉秋千不在雪隐斋内。”他说完,和春灵径去了。
看着撒澈走远地背影,玉轻雨自言自语的念叨着:“他是什么人呢?我怎么从来都没见过?”她抓耳挠腮的想了大半天也没想明白撒澈究竟是谁。
“哼,管他是谁呢!”
她对着空气挥了挥手,一下子就挥走了这小小的烦恼,她本就是个容易开心地孩子,转身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公子怕是忘了夫人素日的嘱咐,难道定要叫奴婢也跟着您一起受罚不成么?”春灵轻声怨道。
撒澈心中知春灵所言何事,宫锦素来不喜他和东阁的人走得太近,他虽不以为然,但但终究还想要过些耳根清静的日子,少不得顺着春灵的话道:“好春灵,你放心,我日后定会离东阁的人远远的,好叫你不生烦恼。呆会儿见了夫人,千万别说是在这里找到的我!”
“那奴婢该如何作答?”春灵反将一军的问道。
“你只说我一直呆在疏横苑里,不是很好?”
“少爷倒是好了,却去叫奴婢说谎!”
“好春灵!”
“好少爷!奴婢万万做不到!您呀,就别为难奴婢了!”
“唉!”见春灵只是不应,撒澈无耐叹气,道:“看来我是免不了要挨一顿训斥了!”
“……”
听他这样说,春灵却是瞧也不瞧他,显见得他的哀兵之策并未凑效。
二人甫回到永清阁,撒澈就被春灵告了状。她把自己怎么找到了雪隐斋,怎么看见撒澈和玉轻雨在一起说笑的事对宫锦如实讲了一遍。宫锦一听,立时火起,撒澈被好一顿数落。什么越来越不服管教越来越肆无忌惮之类地话直压得撒澈抬不起头来。
“你看看你自己成什么样子?你说,我还能对你存什么指望?”宫锦愤愤道:“我真是白养了你了,除了教我生气外,什么劲也使不上!”
“宫里的鸡鸭猫狗死了,我倒还可去超度越度,别的么,我确实无能为力!”
“混账!”
“……”
“玉轻尘那个病秧子早晚是个死,到时宫主位非你莫属,你再这么懒散不求上进,以后如何管理偌大的行山宫?”
撒澈听她又提起什么宫主位,知她是对此欲念太深了,一时又讲不通,遂双手合什,自语道:“妄想不得,执著不得。众生执妄,沉沦六道……起惑造业,欲出无期……”
他越是做这番姿态,宫锦越是火起,“念念念,你善良,你慈悲……别在我跟前絮聒,去收拾行李,我马上派人送你回灵山寺……”
话已至此,在无转圜的余地。好在沙波平性命得保,撒澈总算是放下了一桩心事,如此似也再没留下来的必要!他心中一时戚戚然,回身往疏横苑收拾行李去了。他这边又是佛经又是诗礼典籍,一本本还没收拾停当,宫锦派来送他回寺的车马就到了门口。他自知再多做逗留也是无益,只好低叹一声认命的随车马回灵山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