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若金出了竹梦楼后径回了侯府。他回到家中后直奔书房,在满架的藏书中翻出了一个朱漆的盒子,他拍打了一下上面的细尘,逆着光线慢慢打开,就见里面静静躺着一方手帕。安若金痴痴看着这帕子,就仿佛在看着自己透亮、扭曲的心事,他有些不敢触及,害怕不小心的抚摩就惊醒已脱痂的疤痕。他多想绕行过往的陈旧、败落,可光阴徐徐不紧不慢,一切都不期而至却又恰如其分,叫人避无可避!
父亲带那女人回府时母亲的凄然,那女人孕中不辞而别后父亲对所有人的冷淡,这一切历历在目,叫他的五脏越来越碎裂的厉害。所以,当他在多年以后从下人手中截获这封血书的时候,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扣留下来,这封信的内容很短,短的直到现在他还能倒背如流,信上除了起首的‘父亲大人敬禀者’和署名‘女玉秋千叩上’两句话外,通篇除满帕子已干的泪痕和几滴血迹外再无一字,他没心思去探究来信者的想法和处境,迅速提笔回信‘吾父无此女’,从此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直到日前他在弈府见到那个美丽的少女,他才发现过而不返的只是时间,人和事却能穿过微尘的光缓缓向前,如影随行!
就在他和她彼此无言相望的那一瞬间,他便已知晓,她——那个给父亲写信的孩子,是自己的妹妹!!!
那日他从弈府里仓皇的出来,也不知道怎么的竟有些放不下。他脑海中一遍又一遍的想起她捕食生鱼的画面,她成长的道路上到底经历了怎样的苦难,才叫她活成了那样一副样子?当初她写了那样一封血书显然是在求救,如果自己没有扣留那血书,如今她又活成怎样一番光景?不再年少的他,已经过了莽撞的年纪。一番思量,深知自己欠她的——她必竟是自己的妹妹。想及龙亦说她受了伤,心中怎能不挂念,便忍不住叫人去送些东西给她,他告诉自己只不过是碍于龙亦的面子,他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可直到现在这理由也没能说服自己。彼时又想到方才玉秋千那冰冷的眼神,拒人于千里的神色动作,无一不说明她并不想两人之间有过多牵扯,这样不是挺好?再不必担心她会给侯府带来什么影响!他无声的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
当龙亦派人把那件白色狐皮大氅送回来的时候,他立马叫人收了起来,看都懒得看上一眼。
他回到竹梦楼,继续过他醉生梦死的自在生活,他醉了又醒,醒了又醉,乘着酒劲儿撒酒疯,和到竹梦楼里前来寻竹梦的公子们大打出手,来一个打一个,打的鼻青脸肿,昏天黑地。竹梦毫无办法,这些个公子们她哪个也得罪不起,又不敢把安若金这个脸上有伤的惹事祖宗直接丢回侯府,那样的话,安侯非得把竹梦楼拆了不可!正无可耐何时,就听安若金大叫道:“玉秋千!玉秋千!……”
“玉秋千?”竹梦脑中灵光一闪,那日听龙亦称那白衣少女‘玉儿’,安小侯爷说的玉秋千莫不就是那位少女?看那日情形,两人之间是熟识的,若果真如此,那少女说不准有法子制止这闹事的祖宗继续胡缠呢。
她马上吩咐自己的婢女去弈府请玉秋千。她一边给烂醉的安若金喂着醒酒汤一边耐心的等着,只是这边她要等的人还没到,那边和安若金刚打过架的大富之家周府的公子就带着四个如狼似虎的家丁直接冲进了屋内。
“周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竹梦姑娘,不关你的事儿,你让开,别一会儿不小心伤了你!”
竹梦哪里肯,挡在安若金身前道:“你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你如果动了他,必会招致麻烦!。”
“我管他是谁!”周公子上前一把拉开竹梦,恶狠狠地道:“给我狠狠的打!”
得了吩咐,那四个家丁恶狗一般围了上去,眼看醉的稀里糊涂的安若金就要免不了这顿打。
“谁敢动手!”
在这紧要时刻,竹梦一听见这冰冷的声音就犹如见到了救星,一把推开周公子奔向了走进屋子的白衣少女。
这少女并非别人,正是她派人去请来的玉秋千。
“姑娘,你可来了!安公子在这里喝的酩酊大醉,一直叫着你的名字,你快些把他带走吧!”
“今天他得见血,谁也别想把他带走!”不等玉秋千答话,周公子就大声叫嚣起来:“给我打,往死里打!”
那几个家丁得了吩咐不管三七二十一抡圆了胳膊就往安若金身上招呼过去。玉秋千虽说此时身上有伤不宜动武,可也不忍安若金在她眼前被人欺负了去。她勉强运力,右手一挥之下,一团淡黑的冰寒煞气直接就将那四个如狼似虎的家丁拍飞了出去。
安若金被拂过身上的冰寒煞气冻得一激灵,很快就酒醒了一半,他定睛一看,见眼前站着玉秋千,便含混的问道:“你……你怎么来了?”
玉秋千也不理他,冷冷的瞅他一眼,便转向了那位周公子。
一直耀武扬威的周公子如今早被吓坏了,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从玉秋千身上刮出一阵黑色阴风,那黑风还是个骷髅的模样。
“……妖……妖女!妖女!”他脸色大变的喊着转身冲出了屋子,那几个家丁不明就里的被寒气击倒,再被周公子这么一喊,迅速就被恐惧情绪感染,‘快走!快走!’几人惊慌间你推我搡地紧跟在周公子身后慌乱地跑了出去。下楼的时候,慌不择路的几人正撞上前来寻找玉秋千的龙亦。
龙亦本来一早去往怀恩堂查看灾民的安置情况,当看见灾民大多衣着单薄多患风寒之症时,当即嘱咐远书请大夫给大伙瞧病,又吩咐再送些棉衣棉被给人们御寒。他因心里记挂着玉秋千,这边安排妥当后就急匆匆地回了府,结果晓婵回禀说玉秋千不在,被竹梦的一个丫头把人给请走了。
龙亦一听顿时拧紧了眉毛,他不知竹梦何故要找玉秋千,但玉秋千身体有伤,顶着寒风来去极是不妥,他不由得就动了气,暗怪竹梦举止有失。他也顾不上多想,一路就寻了过来。他这才刚上了楼,就听见玉秋千两声轻咳,他的心一下提了起来。
“玉儿,你怎么了?”龙亦急走两步进得屋内道。
“我没事!”看见龙亦一脸焦色,玉秋千忙说道。
竹梦见是龙亦到了,脸上立时露出了温柔笑颜,又是愧疚又是自责地道:“都怪我疏忽,自作主张请姑娘过来,倒害你伤了身子……”
“你找玉儿来做什么?”不待竹梦说完,龙亦就打断她的话并难得的沉下了脸。
向来温和有礼的龙亦头一遭如此疾言厉色的和竹梦说话,叫她如何受得住?!她可以忍受任何人的无礼却唯独他不可以,竹梦心头一阵委屈,眼中含泪的咬唇说道:“安小侯爷近几日消沉的很,日日喝得酩酊大醉,我听他一直叫着姑娘的名字,便想着姑娘或许有法子安抚小侯爷,所以,这才派人请了姑娘来!”
“多事!”龙亦重重的责了一句。
听了他的话,竹梦再也忍不住,两行清泪如决堤之水‘哗’一下淌了下来,收也收不住。
龙亦阴沉着脸也不理会伤心欲绝的竹梦,架起步履不稳的安若金就往外走。
回到弈府,龙亦直接将安若金扔到了床上,一张俊脸上满是不悦地看着玉秋千。
“你为什么遇事不顾后果,毫不顾惜自己的身子非得要去竹梦楼?有什么事不能等到我回来再解决?”
“……”
“回答我!”
“……”
看她始终一言不发,他心中越发涨气。
“你果真长大了,能做自己的主了!”
“她们说他喝醉了酒与人打架生事……”
他又气又急的模样令她心慌,知是自己错了,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于是,才一开口又惹得龙亦大发无名之火。
“你和他很熟吗?”龙亦打断玉秋千,用手指着脸上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安若金,“他是生是死与你有什么相干?而你,重伤未愈,如果有个什么闪失,你叫我怎么办?”
“……”
见她一直不答话,明显是在刻意隐瞒什么,思及前番在竹梦楼里安若金对她关心有加的言行,龙亦只觉心烦意乱,转身就要走出门去。
“亦哥哥!”见他要离开,玉秋千连忙伸手拉住他衣袖。
“唉……”龙亦深深叹了一口气,颇感无力的道:“自她出生起我就开始照顾的那个孩子,我视做亲妹子的那个孩子,她如今已经不再听我的话了”
“亦哥哥!”听龙亦这样一说,玉秋千更加急了起来,极力解释道:“他若是旁人,我定不管他,可他不同……”
“他有何不同?”他在等着她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
“她是我妹妹!”
“呃?!”看着不知何时醒来的安若金,龙亦一脸错愕!
“她的母亲可是玉灵心?我该称呼一声玉姨还是叫一声二娘?”安若金自嘲的一笑。
“我没有母亲!你不用担心我会妨碍到你什么。”玉秋千冷声回道。
“你不用急着撇清,原是我对不起你。”安若金看着她愧声道:“是我扣了你写给父亲的信,他并不知情,你若因此受了委屈,只来怨我,不要怪他。”
……
玉秋千的眼中慢慢泛上一层雾气,他话说的那样轻巧,可她付出的又是何种代价?!她抬起一双被铁戒勒得变形的手,看着安若金缓声道:“这就是我的委屈!十年,我被她在地宫锁了十年……”
“玉儿?”龙亦震惊的看着她,他总疑心她手上伤痕的来历,不想真相原是如此残酷。他一阵心痛,再也顾不得旁人,一把将玉秋千揽入怀中,咽声道:“对不起!亦哥哥没能保护你!”
“……”
安若金闻言亦是一脸不敢置信!他越发觉得宿醉后的脑袋疼痛欲裂。那封血书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吾父无此女’几个字也像恶魔一样蹦出来纠缠着他,提醒他当初的决定有多离谱。
“安小侯爷,你知不知道,你扣的不是一封信,你是在断玉儿的生路!”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推演个七七八八的龙亦缓缓开口,语气里隐含着风暴来临前的平静,“弈府不欢迎你!安小侯爷,请你马上离开!”
安若金被龙亦当面拿话挤兑,连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他再没心情、也再没脸面在弈府呆下去,浑浑然出门回侯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