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秋千身形瘦弱,又轻又薄,似一片纸,一触即破。龙亦拥着她,不敢松手,怕一阵风过就能把她吹走。她静静偎着他,贪婪的汲取着他怀中的温暖,这个怀抱,是她十年来魂牵梦萦的港湾,如今,他向她敞开,她自然的驻足停靠。龙亦的心跳越来越急,‘彭咚、彭咚’,贯穿耳膜,勾得她的心跳也急促起来。她羞的无处躲闪,伸手推他,却被更紧的锁入怀中。他微闭着幽深的双眸,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头,直到怀中的人儿认命的放弃挣扎,他才松了臂上的力道。她以为能逃开,念头才只一转,他的手已圈住了她的软腰,下一刻便落入了他的怀中。他打横抱着她,走几步,稳稳的放在床上,半跪在她身前,怜声道:“还有哪里伤着了?”他的眼睛里盛着两潭温柔的春水,险些将她溺毙其中。她涨红着脸,微不可查的缩了缩脚,不敢叫他知道。龙亦看着她娇怯躺闪的目光,那些小心思在他面前藏也无处藏。
“不想让我担心就好好保护自己,若是累了,就躲在我身后,无需在我面前逞强。”
她颤颤眼睫,眼中分明泅着一场微雨。他待要开口说些什么,她已毫无预兆的伸手搂住了他的脖颈,将头轻轻搁在了他宽厚的肩膀上。他心里软得一塌糊涂,由她搂着抱着,由她撒娇,细细尝着她主动投怀带来的喜悦,唇边的笑一直漾了开去……他这姿势初时没什么,久了才觉一条腿麻木起来,硬扛了一会儿,这才轻声唤她,终不见有何动静,扳过娇软的身体一看,不知何时已沉沉睡去,禁不住哑然失笑,他还道她有多眷恋自己的肩膀!!!想来是她的身体还没大好,易累易倦,经不得折腾,这才靠着自己顾自好睡……
夜越来越深,龙亦燃着一豆烛光独坐书房。他在冷风呼号的暗夜里,听着那个武功卓然的人翻墙入府穿过中庭奔向后院,唇边微微一笑,待那人走近,他开门相邀,立时与来人交上了手。
书房里的两个人打得天昏地暗,弈府上下人等却全似没听到动静一般,没一个人因为异常而出来查看。直至鸡鸣报晓,才见远书来到门外慢声劝道:“再打下去整个书房就被你们被拆了!”
他说的话显然没起什么作用,只听屋内依旧掌风扑扑,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咦,玉姑娘你怎么来了?”
远书话音刚落,就听屋里忽地没了动静,下一刻房门‘咣’地被打开,从屋内同时走出两个人来。
二人在门外一番张望,哪有什么玉姑娘,这才知道是上了当。
借着微微的天光,君问细瞅那锦服男子一眼,笑道:“龙少,果然是你!”
“哈哈!”龙亦朗笑道:“怎么?我陪你练了一夜的功夫你都没有察觉出来吗?”
“你我一起练功十八载,对彼此的身手再熟悉不过,你用风云掌第一式飞云穿石熄烛闭门之时我就已经知道是你!”
龙亦闻言大笑。二人同时朝对方伸出了手,两个同样倜傥出色的男子将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分别十年,二人胸中埋藏的情感如同发酵的老酒般醇绵、浓厚,这种惺惺相惜的兄弟情谊比世间最昂贵的珍宝还要珍贵千倍万倍。远书在一旁受到了龙亦和君问的情绪感染,发出了会心的一笑。
见天色尚早,龙亦和君问二人复回到书房内对坐长谈,二人除了叙说十年来彼此的际遇外自然也谈到了行山宫的形势。龙亦被逼出宫后又听闻师姐玉灵心将自己逐出行山宫,他虽明知此是玉灵心的权宜之举,却也一直不能释怀!十年来他没有一刻不在为重回行山宫而努力。
“说实话,你这么快来到祈州让我很意外,我还以为玉轻尘得到消息后会直接和西阁宣战。”
“他不会为了师妹损害他自己的利益!”
“……”
想及玉秋千自幼被扔出落梅轩的凄凉境遇,龙亦一时无言以对。
“他让我来祈州并非只为着杀南严,他还想借机除掉我。”
“他想自己掌控狼刹堂?”
“正是!”
“你既然知道此行有凶险,为什么还要来祈州?”
“自从玉轻尘主位永安阁后,西阁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空有其位而无实权,他自然不甘心,他想利用狼刹堂剿灭西阁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只是之前狼刹令在阁主手中,他才莫可耐何。可如今他手握狼刹令,对狼刹堂已是势在必得,所以,不论我是不是留在狼刹堂,他都一定会想办法除掉我,因为我是他掌控狼刹堂的最大障碍。”
“狼刹堂由我灵心师姐一手组建,你师傅华堂,但凡令出,莫有不从!你为什么不愿遵令行事,与玉轻尘闹到这般水火不容的地步?”
“狼刹堂做为行山宫的一柄利剑,向来负有攘外安内的职责。只是,十年前你走之后,宫中形势急转直下,阁主一度将狼刹堂雪藏,直到狼刹堂在行山宫中被边缘化。其间西阁不时寻衅滋事,阁主一概充耳不闻,放任宫锦对狼刹堂的打压。我曾经想不通阁主为什么要这样做?现在我明白了,她是想保全行山宫,她不愿意看着行山宫因为内斗而分崩离析!我——君问,生于斯长于斯,同样不愿意看到行山宫四分五裂!我不能因为要保玉轻尘一人的权势而让整个行山宫中血流成河!”
“你想以狼刹堂牵制西阁,平衡双方势力,以保行山宫的稳定?但很显然,玉轻尘不这么想,宫锦也不这么想,他们要的都是绝对的权势,并不在乎拼个你死我活。这种情势下,你还对他们抱有幻想吗?”
“我从来没有心存幻想!”
“那你可有应对之策?”
“应对之策?呵呵!”
“你认为行山宫眼前的困境是个死局?无法可解?”
“有解吗?”
“那要看你怎么选!”
“我能怎么选?支持玉轻尘?下令整个狼刹堂利刃出鞘,和西阁斗个天翻地覆,还是站到西阁的一边联手压制玉轻尘,等到他……之后,推举宫锦做行山宫的宫主?”
“呵呵!这些都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你不觉得你的所作所为已经把自己逼上绝路了吗?狼刹堂隶属东阁,你身为堂主不遵玉轻尘调派,你猜他会怎么想?就算你真的站到西阁一边,你又认为宫锦会信任你吗?既然形势对你如此不利,你为什么不能做出第三种选择?”
“何谓第三种选择?”
“……”
龙亦略略低颔垂眸下意识的以手叩击了下桌案显得严肃而谨慎,思量片刻后方在君问疑惑不已的目光中微微摇头叹笑,十年光阴十年历练并没有让君问的耿直秉性有所改变,不知自己的一番话说出口后会引来他怎样的反应?
“自持利刃将糜烂毒疮亲剔之。”龙亦看着君问,一字一顿的回道。
“你说什么?自剔毒疮?”
君问的反应果然不出龙亦所料,他真的把自己的话理解成了狂悖之言。看着君问两条拧成麻花状的眉毛,龙亦禁不住叹了口气。
“玉轻尘性疑弑杀、宫锦师姐耳软无德,他二人谁也不适合坐在行山宫的主位上。行山宫只有得遇明主,才能真正拨云见日。难道你当真看不出来,我师姐并非真心向西阁示弱,她所做种种无非是在尽力保住东阁实力,以期它日出现能稳定行山宫大局之人时,好借此力量保其上位。”
“……”
龙亦的言论脉络清晰、分析透彻,不由得君问不信。可乍听之下,他只觉莫名心惊,仿佛感到一股滔天巨浪‘啪’地一下当头拍下,直砸得他头脑发蒙。形山宫的局势竟比他看到的还要复杂危险的多!他想到过苟且过活护狼刹堂众人周全,也想到过放众人远走遁避江湖,更想到过舍一己之命换众人平安……他有一百种想法,却唯独没有想过要自举义旗以反者之姿走上一条推翻当下宫权的血腥之路!
室内一时安静异常。龙亦看着挣扎不已的君问也不再开口劝说,有些事需得当事人自己想清楚,有些决定需得当事人自己下,虽然他期待与君问一起并肩作战已非一夕之想,但他更深知此事干系重大半点儿勉强不得,他相信君问终有一日会想明白。
各怀心思的二人持续沉默,根本不觉时间流逝,哪里会留意到外面天已放亮。君问神色稍嫌烦闷的抬头看向龙亦正待开口说些什么时,就听门外传来了远书清朗有礼的说话声,君问只得打住。
“玉姑娘,早!”
听见远书的话声龙亦和君问一前一后走出了房门。
“玉儿,你看谁来了?”龙亦笑道。
“师兄!”乍见君问,玉秋千一喜,微勾唇角,略嫌苍白地脸上绽出了一抹笑意。
“蓝烟说你伤的不轻,我看看!”君问一边说一边用手把上了她的脉搏,玉秋千想要避开都没来得及。
片刻后,只见君问眉头紧蹙,沉声说道:“邪郁在里,气血内困!你究竟想干什么?为什么不运力护住心脉?”
“……”
“怎么回事?”龙亦在旁听得一惊。玉秋千心脉受损,他只道是在被南严等人围攻时受的伤,此刻听来,却是另有隐情!
君问怒意隐隐,玉秋千清澄平静,一个逼问一个不答,二人暗里较着劲儿谁也不说话。正僵持间,就见从外面跑来一个小子,对着龙亦躬身禀道:“公子,外面有位叫撒澈的公子求见!”
“他来得正好!”君问愤然拂袖走往府门外。
等在弈府门外的撒澈见君问从里面走出来,憔悴不堪的脸上强露出一抹笑容,道:“君问师兄,我看见你的留书就赶过来了,怎么样?有师妹的下落吗?”
“你不配叫她师妹!”君问怒极揪住他衣襟,“在你出手伤她的时候,她没有用内力护住心脉,因为她怕你会因此被自己的力道反噬而死!她差点死在你的手上,你知不知道?”
“住手,君问!”眼看撒澈一脸病容,呼吸带喘,龙亦忙上前将两人拉开。
“咳咳!”撒澈猛烈地咳嗽着,有那么一瞬他感到呼吸困难眼前发黑,险些背过气儿去。如此死了,倒也干净!他暗想着。十年佛寺生活,使他变作了菩萨手中的一颗念珠,远遁红尘,妄念不生。日子长长久久无波无澜的慢慢走过。直到遇着了她,哪怕只是一个意外的拥抱,他却再也忘不掉,再也戒不了。他的身体开始苏醒,欲念恣意狂生,不受控制,没有章法,他再不是从前的他。他想要生出根须,想在十丈软尘里扎下根来,想时时无限靠近她,疯狂汲取她身上销魂蚀骨的气息……
“师妹,我错了,我该信你的……”撒澈看着悄然立于龙亦身后的玉秋千,语音凄苦神色哀伤,其态悲戚难状。
她任他哀言认错,只是不为所动。她清冷着眉目看他,眼前的少年郎,清澈灵透,似一竿青竹曳曳于林,远远瞧着,绿蕴盈盈,分外喜人。可竹子性喜湿润,植进皲裂干枯的土壤如何能活?
“你我恩怨两清,从此再无瓜葛。”
“……”
他嗫嚅着,空张着嘴,发不出声,如一条濒死的鱼,挣扎着,视线渐渐迷蒙,那道纤瘦的身影终于模糊成了一片空茫茫的白。
“撒澈!宫锦师姐的儿子?!”龙亦寒着一张脸,在得知撒澈伤了玉秋千后他还能克制不出手已是十分不易,“马上离开这里,莫等我对你出手!”
其实何须龙亦开口撵人,撒澈早已在玉秋千缭绕寒霜的眸子里灰了心。
他忍泪含悲黯然而去。
撒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择回到行山宫,这个现如今令他无比厌恶的地方。他心中爱恨翻腾,痛苦的难以名状,没有什么东西能帮他抵挡肆意蔓延的苦楚。他开始厌恶人群、厌恶光亮、厌恶声响,他把自己闭锁在隐蔽地角落里,任身体里疯狂滋长出的孤独和绝望把自己缠绕成蛹。
“哎呀!”门外传来一声尖叫,紧接着就是‘啪嚓’有人重重摔倒的声音,跟随而来的还一阵轻轻的啜泣声。
“谁?”
撒澈话问出口后才发现自己声音低沉嘶哑,外面的人根本听不见。那哭声隐隐地、细细的,听来叫人觉得十分可怜。他从角落里晃晃悠悠站起来,蹒跚到门边,‘吱呀’一声打了房门。门外不知从何时起飘起了雪花,地上已经一片松软地白。撒澈在屋子里呆得久了,眼睛被这炫目的白晃得生疼。
“是你!”
撒澈认出正对门口的石阶上趴着的那个身穿藕粉色衫裙的女孩子正是玉轻雨。听到有人说话,玉轻雨抬起了头,她的圆圆的脸上挂着成串的泪珠,一双大眼睛里盛满了委屈。
“你来这里做什么?”撒澈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
“折雪梅。”玉轻雨带着哭腔回道。
“哦!你若喜欢就都折走吧!”撒澈说完欲关门回屋。哪知玉轻雨一听撒澈的话竟‘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你怎么了?”看着玉轻雨忽然无缘无故地大放悲声,撒澈糊涂了。
“我的腿磕到石阶上了,现在疼的都动不了,肯定是残废了!呜呜……”
玉轻雨可怜又无辜地模样勾起了撒澈的同情心,他走到她身边蹲下身子搀住她的胳膊用力把她扶了起来,而玉轻雨屈着右腿根本不敢挨地。
“自己能走吗?”
见撒澈问起,玉轻雨瘪着嘴玄然欲泣的摇了摇头。撒澈看了一眼她的右腿,见膝盖处有小片血红,显然是磕的不轻。
“我送你回去吧!”
“嗯!”她抽噎带喘好容易从嗓尖上挤出一个字。
撒澈刚搀着她小心翼翼地下了台阶,玉轻雨就脚下一滑又险些摔倒,亏得撒澈反应快及时扶住了她。玉轻雨又掉下眼泪来,不光是膝盖疼的要命不说,还一步一滑地活受罪,她的承受力实在是已到了极限。
撒澈暗自叹一口气,认命地在她面前半蹲下身子说道:“上来吧,我背你!”玉轻雨听话地趴到撒澈背上,由他背着走她显然要轻松多了,她这才算是破涕为笑。就要走出疏横苑的时候,玉轻雨突然说:“等一下!往那边走!”她用手指了指往右走的一条小径。撒澈抬眼一看,原来那边有数株枝横玉瘦、蕊破黄金地雪梅正开得浓烈。想起她方才说的‘折雪梅’的话来,他心下了然,移步向雪梅栽植处走了过去。这雪梅轻黄缀雪、清香弥漫,不仅美丽异常还令人心旷神怡!
玉轻雨伸手攀折一枝,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开心地赞道:“真香!”
“好了吗?”撒澈并无心情赏梅赏雪。
“嗯!我们走吧!”玉轻雨手执花枝,歪着头看着撒澈清俊的侧脸。
“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锦姨的儿子,撒澈哥哥,对不对?!”
“……”
“我听说你一直住在洛平府的灵山寺中,那里很好玩吗?你为什么不愿意住在行山宫呢,我觉得听雨小筑很漂亮呀!”
听了玉轻雨的话,撒澈脚下一顿,原本就忧郁地脸色变得更加的难看!
“你不高兴?”玉轻雨歪着头,一脸认真地问道。
撒澈也不答话,继续往落梅轩的方向走。
玉轻雨看着撒澈好看的侧脸,鼓起腮帮子,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撒澈在落梅轩外放下玉轻雨,见她落了一身的雪,鼻头冻得红红的活像个雪人,真是有说不出的可爱,他不由得伸手轻轻替她拂去了双肩和头上的落雪,叮嘱道:“我走了,你叫人出来扶你进去吧!”
“嗯!谢谢你!”玉轻雨微红着脸,一双圆圆地大眼睛含着笑意,真诚的向撒澈道了声谢。
第二天一大早,玉轻雨拎了一篮食物,踩着积雪一瘸一拐地到了听雨小筑,她把门拍得‘啪啪’响,可就是不见撒澈开门。
“撒澈哥哥,我知道你在的,开门,开门吧!”
纵然是万般不情愿,可谁又能忍心拒绝这样一位美丽娇憨的少女呢?当撒澈打开门的时候,玉轻雨天真灿烂地笑脸直逼眼前。
“你又来做什么?”
“我给你带了好吃的!”玉轻雨笑着把食篮递到撒澈眼前。
“我不饿!”
“人怎么可以不吃饭呢?!”
玉轻雨睁圆了一双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了一眼撒澈之后就自顾自地进屋把食篮放到了桌子上。“好冷啊!”下一刻,玉轻雨已哈起了手。屋子里一股阴冷渗骨的寒意侵进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里,冻得她直打寒颤,她转眼就在陈设简朴的屋子里看到那盆未燃的炭火。
“你为什么不生火?”
“你走吧!”撒澈不愿与她费神,直接拿话撵人。
“你怎么了?”听他说话恹恹地,玉轻雨看向撒澈,这才注意到他的黑眼圈和比昨天还要憔悴地面色。此时的他与玉轻雨在雪隐斋外初见他时已大大不同,简直判若两人。
“发生什么事了?能说给我听吗?也许……也许我能帮你的忙!”
“谁也帮不了我!”撒澈叹声说道:“你走吧,我只想一个人呆着。”
撒澈下了逐客令,玉轻雨只得离开。她不无担心地一步一回头,她实在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事能让一个明朗爱笑的人短时间内变得如此颓废。在玉轻雨小小的心里,生活是美好的,色彩纷呈的,没有忧虑、荒凉以及萎败,她栖在玉灵心地掌心里,活在玉灵心为她编织地梦里,她一直过得快乐而无忧,自然看不懂世事的无常。
她虽然对撒澈充满了同情和担心,但又深感无能为力,只好每天送些吃的放到撒澈门外,希望自己小小的坚持能够给他带去哪怕是一丝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