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亦从东顺客栈回到弈府的时候,玉秋千仍禁足在书房中。他推门进去,瞧见她不只站立的位置未曾移过半分,连姿势都不曾变过分毫,心中不禁又气又心疼。心下本不忍在厉声责她,哪知一开口,却是连自己都讨厌的寒声。
龙亦道:“你现在可知错了?”
……
玉秋千道:“……不知错在哪里?”
龙亦直视着他,脸上神色变幻,竟是在考虑如何开口。
龙亦道:“……虑事不周,为自己招来强敌就是错!”
她闻言抬头,“……”
得知她有危险,他顾不得许多,放下手头的事,马不停蹄的往回赶,生怕她出了什么岔子。见着她安然无恙,虽是松了口气,提着的心却总也放不下。
龙亦道:“不要再让我看见你受伤!”
玉秋千:“……”
玉秋千低头垂眸,终于软下声音,道:“亦哥哥,我知错了!”
“果然知错了!”
“嗯!”
见她软言认错,龙亦舒一口气,紧绷的脸部线条也不知不觉中柔和了下来。
“我只不许你出门,并未令你罚站,你怎么连偷懒也不会。”
“亦哥哥让玉儿怎么便怎么,一丝一毫也不能违背。”
闻言,他忍不住勾起唇角,笑染双眸,道:“……一夜未睡,现下可累了?”
玉秋千“嗯。”
龙亦道:“我去拿吃的,你吃点东西,然后去补觉。”
龙亦说着出了门。待他回来时,就见玉秋千已趴在书案上睡着了。他也不扰她,从书格中寻出一册书卷,在她一旁坐下,一页一页,信手翻看起来。
玉秋千甜甜一觉醒来,恰是傍晚。房内不见龙亦身影,已不知到哪里去了。玉秋千寻至前厅,隐隐听里面有一人笑语“……在万仞城脸上划了一剑”、“……三杰”。她近前探身一看,却是安若金。只见他一个人边说边笑,对面的龙亦不动声色,一脸的高深莫测。
“过来!”
“过来!”
见玉秋千到了,龙亦和安若金二人神同步的喊了一声。
“……”玉秋千看看二人,自然而然的走到了龙亦身边。
“离他远一点。”龙亦微不可察的看一眼她遮在袖中的双手,语气不快的道。
玉秋千:“……”
“离他远一点。”龙亦又道。
玉秋千点点头,“嗯!”
安若金一脸黑线,“我是她兄长!”
“你配?”龙亦讥道。
“配不配,你说了不算!”安若金看向玉秋千,一指桌上成堆的衣饰,“我都带过来了,收好!”
原来是他买给她的那堆东西。
玉秋千:“……”
龙亦:“弈府不缺钱!她要的,我都给得起。”
“……”安若金嘴角一抽。面对玉秋千,自己心存愧疚,如今想做个好哥哥,怎么就这么难?这个龙亦,打从自己进门起,就一直针锋相对。真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收好!”安若金存心和龙亦打擂台,故尔又特意和玉秋千说一遍。
“……”
玉秋千看看二人,实为难解之局。不发一言,转身出门,留那无聊至极的两个人继续在那儿较劲……
晚饭时候,晓婵端来饭菜置于案上,几番催促,也没能把倚在榻上的玉秋千唤起来。饭菜凉了,晓婵只得端着重去热过。
她哪里知道玉秋千的心事。
骨笛中的骨虫需用煞气喂养,煞气是它的伙食,就跟饭菜是人的伙食一样。人不吃饭会饿,骨虫一样。人多日不吃饭会饿死。骨虫也一样。
如今骨笛在龙亦手中,她根本提也不敢提,更别说是拿回来。惹怒了他,不知它会不会被他一脚踩死?!
她担着这份心,自然食不下咽。熬了一会儿,晓婵去而复回,将热过的饭菜又摆上了案。玉秋千便开口询问:小侯爷可走了。晓婵答:公子与小侯爷二人仍在厅里大眼瞪小眼……
玉秋千心里发闷,坐也坐不住,举步出门去了。
夜市上,一间间酒肆茶楼前挑着大红的灯笼,照亮整条长街,街上人流虽称不上熙攘,倒也热闹。街边不少摆小摊的,冒着腾腾的热气,诱人的香味直冲鼻翼,引得人馋虫大动,纷纷在小摊前排起了队。有那携妻带子的年轻小丈夫,把刚刚买到的美食迫不及待的给妻儿分享,一家三口笑得既开心又幸福。如此其乐融融,实在叫人心羡……
玉秋千驻足片刻,又慢慢前行。不多时,陡听前方吵吵嚷嚷的厉害,远远听见一阵叫骂声。
原来一个衣冠楚楚的男子正在打骂一个蓬头垢面浑身肮脏不堪的女人。那人边打边骂,气焰嚣张至极。
“臭婆子,往哪儿蹭呢?脏了小爷的衣服。”那人边骂边朝匍匐在地上的女人胡乱踢了两脚。那女人被打也不哭,只咧着嘴嗷嗷呜呜的怪叫,人们才知道原来是个傻子。
“滚滚滚,xx,晦气!”那人骂一通,啐一口,走了两步,似不解气,又回身抬脚去踹那女人。
“砰”的一声,这一脚没踹在那女人身上,倒踹在了一位勿勿赶来护住女人的少女身上。那少女身子一歪,“哇”地哭出了声。
“算了算了!何必与此等腌臜之人一般见识。”与那男子同行之人见那少女哭得可怜,出声将那男子劝走了。
路人见那女人与那少女衣衫褴褛,显然是两个讨饭的,指指点点一番,皆去了。
玉秋千走近,看着瑟缩街头的少女与女人,恍似看到了从前的自己,有多少个日夜,自己也是这般光景?
她走到一个摊子前,要了两个热气腾腾的饼子,付账时才发现自己没有钱。
那摊主见她穿戴极好,却拿不出钱,以为碰到个行骗的,神色顿显不耐与不屑,撇撇嘴,正要发作,就见玉秋千从手上褪下来一支玉镯递将过来。摊主大喜,另包了五个饼子给玉秋千,连声道:“姑娘再来,再来……”
玉秋千拿着饼子走到那二人面前,伸手递出。
那少女听到脚步声,知道有人走近,根本不敢抬头,畏畏缩缩的盯着眼前多出的一双白靴。直到闻见一阵阵诱人的饼香味,这才慢慢的视线上移。
一身白锦衣,纤腰细细,身姿芊芊,长发如云,面冷而美。
眼前人手里握着几个饼子,正伸手递向自己。
“……谢谢!”少女怯怯接过,对靠在自己身上的女人道:“娘,有吃的了。”
少女说着拨开她娘挡住脸颊的乱发,撕下一小块饼子喂到了她的口中,女人边吃边嘿然傻笑,又伸手夺去少女手中的一个饼。
“是这位好心的姑娘给的。”少女道。
也不知那女人听没听懂,她冲少女又是一通傻笑,然后抬起了头……在她看清玉秋千面容的瞬间,她那双原本浑浊茫然的眼睛一刹恢复了清明……
玉秋千看她一眼,移步而去。
人生悲欢路,世间多可怜。
“啊啊啊啊啊啊啊……呜呜呜……”
玉秋千身后传来疯女人一声厉似一声的怪叫。
那女人边嚎边使劲往前爬,显见是又发疯了。
“娘……娘……”那少女又慌又急,一阵大哭。
女人不只疯傻,原来还是个双腿有疾的残废,但力气却大的很,任那少女使尽全力也拖不住她,就见她朝着玉秋千离去的方向使劲地爬、爬、爬……
“啊啊啊啊啊……”
女人的怪叫声越来越尖越来越厉,听之悚然,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唯恐避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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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越来越深。路上已不见其他行人。玉秋千慢慢往回走。抬头,就见长街尽头一道颀长身影定定站着。
“亦哥哥……”
乍一见他,玉秋千心中一暖。一个人离家不归,被人惦记、守候,只是想一想,都会觉得幸福无比。
她脚步不由轻快起来,径直走近他。他嘴边噙着一抹笑,盯一盯她,什么也没说,把臂弯里的大氅披在了她身上。
二人肩并着肩,一路慢慢往回走。经过一家还未打烊的小酒馆时,玉秋千顿住脚步略向里张望。
龙亦道:“想喝酒?”
她抬头看他,眼神里似在询问,可不可以?
龙亦看着她,一笑,率先走了进去。
店内,小而整洁。供客人歇坐的椅凳擦的锃亮。伙计一见进来的一男一女衣容气度不凡,不敢怠慢,忙上前指坐。
龙亦道:“来一坛你们这里最好的酒。”
伙计应一声,一坛酒两只酒碗,麻利上桌。
龙亦倒满两碗,一碗推到玉秋千面前,看着她,目光一片柔和。
“你第一次喝酒是在六岁那年。雪隐斋里埋了几坛酒,被你挖到,你还以为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偷偷喝了两口。”
她被他抓个现形。当时,他怎么说的来着?小玉儿厉害啊,长大怎么得了,定是个千杯不醉。
玉秋千看着龙亦,笑了。以前的事太太久远,细节多不记得了,但她始终记着他说的“千杯不醉”之语。所以,她才会在雪隐斋的时候,脱口对君问说出‘我生就千杯不醉’的话来。
她无声一笑,拿起碗喝下一口,微蹙了蹙眉尖。说实话,这酒,比起在行山宫,在雪隐斋,她和君问一起喝过的酒,差很多。在雪隐斋喝下的那杯酒清冽、醇厚,远非此时口中这辣舌辣嗓的劣酒可比。
她看一眼端坐对面温温而笑的龙亦,忽又觉得这刀子似的酒也没那么难以下喉。
……
她又喝下两大口,露出空空的碗底。
“……亦哥哥。”她双眼漾起水光,视线有些模糊,单手支额,努力稳住摇摇欲晃的身子。
玉秋千:“亦哥哥,你也喝!”
龙亦道:“不能。”
玉秋千:“为何?”
龙亦道:“你若喝成个小醉鬼,我还要带你回家。”
玉秋千:“亦哥哥可以管着我,不让我喝多。”
龙亦道:“有些事,总要放手让你试一试,自己从中得到的体验,我教不会。”
玉秋千显然没有听他在说些什么,美眸醉茫茫流转,可劲盯着龙亦看。最后终于撑不住,轻轻阖上了眼睛,微微摇一下昏沉沉的头,喃喃道:“我怎么了?”
龙亦道:“喝多了,酒上头。”
龙亦掏钱结账。扶她起来,自己屈膝,俯身,将她背在背上,走出了酒馆。
玉秋千趴在龙亦背上,双手圈着他的脖颈,兴奋中带着两分清醒。
玉秋千:“喝多?我是千杯不醉!”
龙亦道:“一碗倒!”
玉秋千:“千杯不醉!”
龙亦道:“试过了,一碗倒。”
玉秋千:“……”
她把头搁在他肩上,左蹭右蹭,似找不到舒服的姿势,不满的轻哼了两声。最后,与他头挨头,红唇紧贴着他的耳朵,一声一声喊他。
“……亦哥哥!”
“嗯!”
“亦哥哥!”
“嗯。”
“亦哥哥……”
“嗯。”
她的唤声一声比一声软嚅,呼出的气息像一支小小的羽毛刷子,在他心尖上调皮的瘙痒。他的气息有些不稳,眼中闪过一片涟漪……
“……亦哥哥,到家了没?”她闭着眼睛,在他耳边迷迷糊糊的喃喃耳语。
龙亦柔声道:“马上就到了。”
他背着她,目视前方,脚下步子迈的又平又稳……
回到弈府时,玉秋千已趴在他背上睡着了。他把她放到床上,替她细细净了手脸,盖好被子,这才出门。
玉秋千酒醉,睡得颇沉。至卯时,酒劲渐消,人也醒了过来。睁开眼睛一看,天还未亮。侧身一翻,准备再睡一会儿。谁知,刚阖上眼,脑中就晃出了一幅画面,是长街上疯女人那张肮脏的脸和一双与那张脸极不相称的灿若星光的眼。她一个激灵,猛得起身。蹙眉默思片刻,迅速穿鞋出门。
寂寂寒夜,路上空无一人。玉秋千走过一条又一条长街,寻过一个又一个窄巷,及至天色大亮,终无所获。心思,晨起龙亦若寻她不见,定要担忧。再者,寻人之事,必要告知龙亦。这样想着,方返回了弈府。
如她所想,龙亦念及她宿醉,怕她醒后头痛,一早过来看她,哪知府中上下寻遍,竟不见她踪影。正欲外出寻找,恰在门前与她遇个正着。
龙亦道:“玉儿何故一早出门?”
玉秋千:“亦哥哥,画像!”
龙亦道:“画像?”
玉秋千:“以前,亦哥哥给我看过的一幅画像!”
……
龙亦闻言,略一思忖,心中隐隐一动。
龙亦道:“当年,我离宫时,留在了雪隐斋……你,为何忽然提到这个?”
玉秋千:“我……我,觉得那是她……”
闻言,龙亦猛得伸出双手,抓住她的肩膀,“在哪儿?”
玉秋千:“昨夜街头。方才,不曾寻见。”
他确曾带回雪隐斋一幅画像。那是三师姐江离的画像,由玉灵心亲手所绘。他清楚的记得好奇的小玉儿问他:亦哥哥,这画上的人是谁呀?真漂亮!
玉儿七八岁时的记忆,当真可靠?
十八年……
宁可误认,不能错过。
他拉起玉秋千,直奔长街。
经过一夜安息,长街上又焕发了生机。人流熙攘,叫卖声不绝于耳。在一派鼎沸热闹的嘈杂声中,一声声似囹圄之兽般尖利的绝望嚎叫,撕心裂肺,悲惨难状,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听到这叫声,玉秋千脚步微顿,下意识的握紧了龙亦的手。
龙亦侧头看她,“玉儿?”
玉秋千踟踽道:“许是我,认错了。”
龙亦抬手,安抚的拍一拍她肩头:“无妨!”
玉秋千点点头,带龙亦往那叫声处走去。
一个讨饭的疯傻女人,没甚稀奇!人们经过时,远远看一眼,然后离去。
觉出有人走近,伏地嗷叫的女人渐渐止了声,缓缓抬头。待看清站在十步开外玉秋千的那张脸时,瞬间睁大了双眼。她神情大动的同时,张了张嘴,言而无声,眼中泪珠如雨,滂沱而下……
那哀恸不止的妇人,腿残无舌,真真悲惨至极。
“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悲恸的妇人边叫边奋力向玉秋千爬了过去。
玉秋千见状,急走两步到她身边,就见那妇人一把抱住玉秋千的腿,悸动大哭不止。玉秋千蹲下身子,慢慢拨开她那脏乱的长发,露出来妇人那一张虽脏污却难掩精致的脸。
一向处变不惊的龙亦一看之下,登时面露惨色。
玉秋千经历坎坷,自认性情坚忍,但见江离惨状,仍不免微微侧目,不忍去看。
江离紧紧拉住玉秋千的衣袖,嗓子里发出了粗嘎的‘啊啊’声,龙亦仔细辨她唇形,原是在说‘灵心’二字。她竟把玉秋千错认成了玉灵心。
龙亦强稳心神,涩声道:“江离师姐,我是龙亦,你可知道我。”
闻言,江离转头看他,须臾,重重点头。
龙亦将她从地上扶起,道:“我们回家。”
说着,就要去背她。
“娘!娘……”
妇人身后不远处原本蜷做一团的少女,见形容雅致气质出众的一男一女,好似要把她娘带走,不由急得怯怯喊出了声。
玉秋千走过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凤。”小凤目光躲闪,根本不敢直视玉秋千。
玉秋千朝她伸出了手。
小凤看着玉秋千那只玉指纤纤洁净无比的手,忍不住把自己脏污的手往根本什么也遮挡不住的褴褛衣袖中藏了藏……她没有去握住玉秋千递向她的手,自己撑地起身,始终不肯抬头。
玉秋千道:“走吧!”
……
玉秋千见她不曾跟上,回头,道:“小凤?”
小凤绞着手指,语气不安顫抖,“你们……是什么人?要……带我们……去哪里?”
事情哪是一两句能说的清楚!
玉秋千上前牵她的手,轻声道:“别怕!”
龙亦背起江离,玉秋千牵着小凤,在一众闲人诧异的眼光和指指点点中,一路回到了弈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