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亦心中压着很多问题,但也不急于一时。婢女给江离母女一番梳洗,二人饱餐一顿后,龙亦这才与江离独见。二人关在房中好一阵子也不见出来,不知到底在说些什么!
玉秋千对旁人一向冷性,也是独处惯的。此刻在前厅不言不动足足坐够一个时辰,自己也未觉不妥。
小凤自幼生活微寒,境遇使然,胆小言慎。初来乍到,见此处宅第深深,人们言行雅而有礼,相较之下,自卑心更盛,根本不敢发声。
她不清楚事情来龙去脉,与霜性雪颜的玉秋千战战兢兢同处一室,手心早已汗湿一片。
“……姑娘。”小凤绞手咬唇,鼓起勇气嗫嚅出声。
玉秋千:“何事?”
小凤道:“我……我和我娘……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玉秋千:“你的母亲是亦哥哥的师姐,亦哥哥断不会教你们再去流落街头。”
小凤轻轻‘哦’一声,良久,又道:“我爹……还在,等,我和我娘回去。”
玉秋千:“他在哪里?派人请来就是。”
小观道:“我爹……病了,走不动……”
玉秋千:“无妨。”
玉秋千说罢起身,找来远书一说此事,远书即刻派了人和小凤一起去接她的父亲。
小凤父亲是一个黑黢黢形貌寝陋的农家老汉,本就家徒四壁,不料一场大雪压塌住处,住无可住,食无可食,这才带着妻女讨饭为生,露宿街头。因生活颠沛,衣食无着,老汉本就不算十分强健的身子骨越发熬不住,一时就病倒了。小凤把他安置在一间破败的土地庙,每天带着疯残的江离出门乞讨,说来不免让人无限唏嘘。
龙亦和江离在房中谈话,直至残阳西落,皎月高升,他这才走出了房门。
彼时,小凤父亲已被接到弈府,远书派人收拾客舍、请医问药,一切皆以安排妥当。
玉秋千一直等在门外。见龙亦出来后神色郁郁,便默默随行。行至书房门外,恰遇晓婵来奉茶,玉秋千伸手接了,以眼神示意晓婵退下。
进得屋内,她将茶盘放在书案之上,与龙亦面对面坐了,斟了一杯茶置于龙亦面前。龙亦低首垂眸,看着杯中袅袅的热气呆了一呆,然后缓缓抬头,眉目间流露出故做的轻松。
龙亦道:“我略坐一坐,你先去睡。”
他有心事,不想说。她也不问,点点头,起身,出门,闭门。她并未回房,而是远远站着,看着书房内烛光摇曳,直到天亮……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晨起,一阵疯狂怪叫打破了弈府的宁静。玉秋千听到叫声直奔江离居处。和玉秋千一样,一夜未眠的龙亦也冲出了房门,远远看见玉秋千的身影,喊了声‘玉儿’,急走上前,两人一齐赶往江离居处。
“娘,我只是想给你擦脸……”小凤对江离柔声哄道。
“啊啊啊……啊啊……”
江离两眼圆瞪,神情凶戾的用手指着少女,嘴里发出一声声怪叫。
“娘……”
小凤再次伸手欲给江离净脸,不料,江离怪叫一声,狠狠打在了小凤的手上。
“娘,你做什么呀……”小凤心下难过,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我是小凤,你女儿呀!”
她不说还好,这一说,又引得江离一阵怪叫。
“疯婆子,又讨打是不是!”小凤的父亲一瘸一拐的走进屋子,道:“你还反了天了……”
“真是作死哟,小凤是你亲闺女,你撒泼甩脸子作甚?”
匆匆赶来的龙亦正好听见老汉的叫骂声,顿时铁青了脸。
玉秋千听他骂得不堪,上前制止道:“你莫要乱骂!她叫江离,是行山宫玉阳君的三弟子,你再辱她,小心割了你的舌头!”
玉秋千这一番恐吓言词出口果然收到奇效,那老汉登时闭口不言。
龙亦把那老汉和小凤叫出屋外,江离那充满愤恨的低低怪叫这才渐渐止了。
龙亦对那老汉一番审视,道:“你是如何娶我师姐为妻的?”
那老汉虽粗陋,却耿直,惯不会撒谎,直言道:“十八年前,有一天,我砍柴回家,在路上看见半死不活的疯婆子……”他正说着,忽见玉秋千冷森森瞪了他一眼,忙不迭改口道:“她,就带回了家,她那时一身的伤,不知被哪个丧尽天良的挑断了脚筋还割了舌头,又疯又傻的,我看她可怜,加上我自己又,又没婆娘,就和她搭伙过日子了。”
……
龙亦:“……江离师姐并不愿做你的妻子!她是我的同门师姐,我必要将她留下……”
“你和小凤姑娘,我会安排好你们的生活。从此以后,你们不要再见我师姐了……”
“……公子!她是我娘……”小凤忽听此言,心中一阵悲伤,不由泪从中来。
龙亦道:“师姐并不愿意见到你们……”
小凤泣道:“不!不!!!我要去问问她!我是她的女儿,为什么不见我?她又疯又傻,我一直伺候她。她清醒了,就来嫌弃我吗?”小凤一面说一面就往里屋走去,不想中途却被龙亦伸手拦下,“小凤姑娘,你不要再去刺激她……”
小凤:“为什么?她是我娘!”小凤哀哀而哭,“公子,我求求你……”
“……”龙亦听她哭得凄惶,心下不忍,道:“给你娘一点儿时间,她想通了,也许会见你……”
小凤听了这番慰言,渐渐止泣,待要开口说些什么,突从屋内再次传来叫声。这叫声并不急促,声音比往常要低的多,也温和的多。
玉秋千闻声入内。
江离一见来人是玉秋千,很是高兴,拍拍榻沿教她坐到自己身边,一双灿烂的眼睛笑意吟吟的看着她。良久之后,她指指玉秋千的发式和衣裳,然后又指指自己,嘴里边发出‘啊啊’的语声。玉秋千一面猜她的动作意图一面看她的唇形,最后明白她是想梳妆打扮的意思。
玉秋千从安若金送给自己的衣饰中挑出一袭蓝色衣裙,给江离穿戴整齐,道:“昔年,我见过您的一幅画像,画上的你就是穿着这样颜色的衣裙!”
江离闻言笑逐颜开。以手示意玉秋千取来纸笔,不多时,她竟在纸上画出一个袅袅婷婷,浅卧花丛的美人图来。未几,她更提笔写下两句话: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玉秋千凝眸一看,这画中的背景正是行山宫的离居,“您画的可是自己?”
江离闻言点头,比划着问玉秋千:灵心和我,谁美?
玉秋千看着她,无比诚挚,道:“你最美!”
江离听后笑吟吟的,对着玉秋千又是一通比划,要来了一面铜镜,然后对着那铜镜照了又照,显然很满意自己的装束。她又对着玉秋千‘啊啊’两声,玉秋千辨出她说的是龙亦,了然的点点头儿,起身出屋自去请龙亦。可是,就在她刚走出屋门的时候,猛然听得屋内‘噗通’一声响,她顿时心头一震,整个人瞬间怔在原地。
“怎么了?”听到异响的龙亦进门问道。
玉秋千面无表情,呆呆看着龙亦,沉静的声音中暗含枯涩的语调:“她要见你!”
龙亦见她神色有异,心中一凛,赶忙闪身入内查看。
随后跟来的小凤和她的父亲无一例外被玉秋千挡在了屋外。
“我娘她怎么了?我要见她!”小凤不知发生何事,但总觉心中不安,不由大声嚷道。
玉秋千:“……她也许,并不想让我们看见她现在的样子……”
小凤道:“姑娘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让我进去……我要见我娘……”小凤忍不住哭喊起来。
玉秋千“……”
就在小凤哭天抢地的时候,忽听龙亦似带咽声道:“玉儿,教他们进来吧!”
小凤闻言,蓦地推开玉秋千一头奔进屋子。看时,就见江离脸上盖了龙亦的外袍正一动不动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娘!”小凤撕心裂肺一声哭喊,扑上前就要拽下盖住她脸庞的衣服。
龙亦眼疾手快,一把止了,道:“让她安心去吧!”
正说着,那行动不便的老汉也进了屋,见了这番情形,哀嚎一声“疯婆子”,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爹!”
小凤心中悲极惨极,哀叫着扑到老汉身边,父女二人抱在一起,立时哭作一团……
江离并未按当地风俗全尸安葬,而是由她的女儿小凤立了一座衣冠冢,至于尸体则是火化后封入坛中,暂由龙亦保管。
江离一去,那老汉竟躺在床上三天不吃不喝,他似乎越来越怀念那每天被疯婆子折腾地鸡飞狗跳的日子了。
“疯婆子、疯婆子……”
“爹!你别难过!我娘她本来是天上的仙女,疯疯傻傻活了十八年,如今,她终于回天上去了,我们应该为她高兴……”
那老汉听了小凤的话,再也忍不住从浑浊的双眼里淌下两行泪来……
待那老汉稍好一些,父女二人也不多留,请了辞,一谢再谢,带着龙亦给的安家费用回乡下去了。
人一生都活的腐烂,没有谁是满意自己的。但人人都要一直活下去,一直活下去。自我不容妥协时,只好学会残忍放弃自已。
龙亦坐在书房里有一刻的胡思乱想。他很快正了正坐姿,拆开何信的来信。行山宫一切如常,他稍稍安心。如此,便不必急于回去。玉秋千,他还是放心不下。隐隐的担心,挥之不去……
怀中的骨笛微微一颤,他知道是骨虫在作怪。从怀中拿出握在手中,骨笛颤的越发厉害,像是受到了什么感召,滚着翻下了他的手掌。骨虫对什么有感应?他不用想。拾起翻落书案上的骨笛,往玉秋千的居处走去。
屋门外一团寒津津的气息缭绕不散,玉秋千又在打坐了。
龙亦悄然入内,一室淡淡黑气交错,模糊了玉秋千的面目。
骨笛轻颤,一缕缕黑气自行钻入骨笛之中,直至骨虫餮足。
《陌生》
八年还是十年,你我身影交错。
沉默的岁月,偷偷穿过
一季滂沱的雨,一个坠落的黄昏
黄昏中冒雨的人。
想象我们没有重逢,四季依旧顾自轮回
你隐于光阴背后,不言不语
我独坐书案,捧着与你无关的书卷
待星辰渐老
忆你那时青春年少
思你,念你!
在一季滂沱的雨,一个坠落的黄昏
黄昏中的你涉雨而来
我躲在此去经年的梦里,看见你
如此陌生。
“亦哥哥!”玉秋千感应到龙亦的气息,睁开眼眸,很是开心。
龙亦收回探究的目光,“玉儿,来书房。”
玉秋千:“又要抄书吗?”
龙亦道:“嗯。”
玉秋千:“心经?”
龙亦点头,道:“心经!”
玉秋千:“亦哥哥,我已抄过百遍啦。”
龙亦道:“不够。”
玉秋千:“……”
龙亦道:“你以后每天都要抄写。”
“亦哥哥!”玉秋千快走一步,上前拉一拉他衣袖,软声求道,“不要罚我!”
他脚步微滞,险些将一个‘嗯’字脱口而出。
龙亦目光温柔,看着她,道:“不是罚。只想教你来书房陪着我,你总要做点事,才不无聊。”
“好!”玉秋千绽唇一笑,眉目生动。
她书写的极认真,字迹极工整。龙亦翻书间隙看她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心想:抄写经书并非无用,潜移默化,长长久久下去,总能净化心性。
她在房中一坐半日,偶有停歇,舒展一下双手,抬眼见龙亦仍手不释卷,不由托了腮,静静看他。
光线正好,晕染着他的眉目,极暖。那一种沉静柔和极吸引人,她忍不住身体微微前倾,慢慢向他凑近……
龙亦知她在偷看,忽然掩卷,拿书轻轻敲她额头,语音含笑,道:“累了?”
她装作吃痛,蹙了眉尖,满目无辜,道:“累了,饿了。”
龙亦道:“难得你会喊饿!”他又用手中书卷敲她一记,“走吧。带你去吃好吃的。”
“好!”她的眸子晶亮,那一丝雀跃藏也藏不住。
龙亦看着她,只觉胸中阴云尽散,一时心情大畅,“玉儿想吃什么?”
玉秋千:“只要亦哥哥给的,什么都好。”
闻言,龙亦笑容愈甚。
玉秋千好养确是真的,因她从不挑食!
二人出门。龙亦步履沉稳的走在玉秋千身侧。她悄然拉住他的衣袖一角,再无需别的什么,此刻只觉心满意足。心想:幸福原来如此简单。往日所吃种种苦楚,不过是追随他脚步过程中的一种磨砺,如今亦都烟消云散。她微微扬起嘴角,只望日子能长长久久如此时此刻一样安然。
二人一路慢行,经过一间装饰华美的衣铺时,龙亦停住了脚步。他微微侧头看一眼玉秋千,举步欲进。忽听一道甜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姑娘!”
玉秋千听声音颇熟悉,转身去看,只见多日前在安侯府中见过的那位绿衣女子正对自己颔首致礼。
“真巧!”绿衣女子笑吟吟的,“姑娘这是要去往哪里?”
玉秋千:“……”
绿衣女子道:“姑娘若无它事,可否赏脸,一起吃顿饭?”
玉秋千:“我正要与亦哥哥一同去吃饭。”
闻言,绿衣女子看向龙亦,略一颔首,又道:“今日,怎不见小侯爷?”
玉秋千:“你若要见他,去侯府便是。”
绿衣女子嗤笑一声,似在发问,又似在自言自语,道:“小侯爷在侯府的吗?”
玉秋千:“……竹梦楼。”
绿衣女子道:“竹梦楼?好雅致的名字。不知那是什么所在,我很好奇,正可前去探看一番。”
“小姐,那种……”
绿衣女子身旁的婢女颊起飞红,一脸尴尬之色,急扯她衣袖,却被她笑吟吟的以眼神止了。
龙亦看着绿衣女子,似有所悟,道:“我正可为姑娘带路,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