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说。不能说。
前路未明,说了,于她可好半分好处!世间并无算无遗策一说,他再笃定,也不敢带她同赴险境,可显然,她误会了。
在她挥袖一瞬,他伸手欲揽她腰肢,想要把她困在怀中,想温言哄她让她消气。可他慢了半拍,手指堪堪拂过她的衣袖,眼睁睁看她走了。
此时的夜,如一尊沉默的兽,张开着巨大的口,森森吞吐着黢黢的黑。极处,晨光遥远,沉沉无一丝暖意。
龙亦运足内劲,一路追寻,终不见玉秋千身影,始知她有意躲避,自是如何也寻不见的。
***
玉秋千疾行一阵,酒劲愈发上头,总觉耳边的风杂乱喧嚣,令人不快。头脑昏昏,似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互相拉扯叫嚣,使人着恼。
她避进一处林子,靠在一棵树下短暂休息。
飘泊惯了的,浸入骨髓的那份警惕拔之不除,虽说是醉了,可头脑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她只闭了眼,却不曾真正沉睡,心也未得一刻平静。
迷迷糊糊,直到空中星子尽隐,天边透出一线白光,她这才起身,复向行山宫方向行去。
宿醉并不好受,加之未好好休息,她身心疲乏已极,脚下的步子也就放的慢了些。自晨起至日中,她行不过二十余里。寻她无果的龙亦,已走到她前面去了。
两人平日里淡然相处,也不觉怎样,此时因争执分开,龙亦只觉丢了心,乱了性,抑不住的心浮气躁,再不能泰然处之。他这才猛悟自己对她的用情之盛。于是心下发了狠,回行山宫后无论遇到何事,都要快刀斩乱麻,然后赶在年前回到祈州。
***
撒澈再见玉秋千是在安定城的大街上。
自从他离开行山宫回到灵山寺后,就一心想要参悟。因心妄动而生妄想生执着,摆脱不开。妄想是错,执着是坚持错。如此玄秘,他这些时日想得已很明白。
如来离妄,所以成圣。众生执念,沉沦六道。
只有远离妄想执著,才不致在尘世昏迷不觉。
他的这些坚定的想头,他多日来平和的心境,全在看见玉秋千的一刹那被自己吃回了肚子里。
‘噗通、噗通’,沉睡的心倏忽苏醒,似激昂的鼓点,震颤耳膜,直贯肺腑,节奏强纯,教人无法忽略。
他走在她身后数十步之外,呆愣愣跟行。直到玉秋千察觉身后有异,回头一瞥,正正与他清澈眼眸对视。
他不动,她亦不动。
片刻后,他鬼使神差般走向她。于是,二人并肩而行。
撒澈微垂着眸子,全身紧绷,努力克制自己不看向身侧之人,却控制不住自发向她靠近的身体,他与她只保持着一拳的距离,身子稍稍一晃,就两两挨到一起。
他手心额头都是汗,呼吸也越来越不顺畅。
既是动了心生了情,哪是说忘就能忘。
他想要以佛以法度己,不过是以妄制妄,自欺欺人。
“你的母亲为我所伤。”玉秋千率先开了口。
撒澈默然,脸上血色下行,渐显苍白,“我知道。”
“你不恼我、恨我?”
他怔一怔,眼神放空,声音轻缓,意有所指,道:“贪嗔痴不灭,作茧自缚……怪不得你。”
玉秋千侧目看他,目含悲悯之意。他一如既往内心清澄,如一泓清泉,濯污涤尘,慧美无伪。
“你要回行山宫。”
他点点头,“我去看看她。”
玉秋千知道,他口中这个她指的是宫锦。
“正可同行。”
闻言,撒澈脚下一顿,热切的望着她,一句“你又要回去做什么”至嘴边,又戛然而止,像是想到什么,唇边倏尔扯起一抹苦笑,轻叹道:“走吧。”
“我和你一样,从来都不属于行山宫。”言犹在耳,可时至今日,他和她,哪个真正解脱出去了?
他走在她身边,有彷徨,有失落,亦有一丝欢喜。
此时此刻,他和她,幸而相遇。时间不论长短,哪怕只得一息短暂相处,他也满足了。
***
龙亦比玉秋千早了大半日回到行山宫,甫一踏入宫门就直扑雪隐斋。他心下暗藏着些许期待,直至见到四下冷清空寂,这才死了心。默道:“她果然回祈州去了。”
一时心中索然,在榻上歪了半晌方才起来。因着连日奔波,风尘满身,净身更衣毕,这才捧着江离的骨灰坛去见玉灵心。
玉灵心一听那坛中所装是江离的骨灰,心神激荡,病体不堪重负,当场晕了过去。待缓过一口气,悠悠转醒,当即泪如雨下。
“你如何寻到的三师姐?她……她这些年去了哪里?过的可还好?她又是如何死的?”玉灵心咽声连连,疑问重重。
“……三师姐自杀身亡,让我带她回来见撒贞。”
龙亦不敢相瞒,喁喁而语。
玉灵心听罢,悲恸不止,最后竟‘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来。
龙亦大骇,自悔失言。上前就要渡真气帮玉灵心压制翻涌的气血。
玉灵心知他心意,挥手止了,“别麻烦了,我早就不中用了。”一顿,火燃双目,切齿出声:“师弟,你一定要杀了他!杀了他!!!行山宫断不能落入他的手中。”
“师姐放心!”
“唉!”玉灵心慨然而叹,“我如此不中用,帮不了你,你行事务必小心,不要为他所害。”
“师姐不要多想,我自有分寸。”
玉灵心点头,喊了一声‘子湘’,就见一直候在外头的子湘施然入内。
玉灵心道:“你去请撒贞过来,就说……江离回来了。”
子湘应声前去。不多时,从疏横院的别院将人请了来。
撒贞已有十八年未踏出过别院半步,期间除了撒澈更未见过任何人。这时来到落梅轩见了玉灵心与龙亦,既不打招呼也不寒暄,萧索的双目一扫,见屋内并无她人,目光便定在了龙亦手中的骨灰坛上。
龙亦走上前,道:“是三师姐。”
撒贞神色泰然,不变不惊,双手接过骨灰坛,轻轻抱在怀里,宛若拥着千金不易的稀世珍宝。
他既无疑也不问,好像事情本就如此。
他对龙亦点头致谢后,抱着骨灰坛回别院去了。
“离儿,到家了。”
从头至尾,撒贞只在回到别院后吐出这一句话。
撒澈回到行山宫,来疏横院的别院见撒贞的时候,他正在吃晚饭。他的对面摆着一碗一筷,一个骨灰坛。
“父亲。”
撒澈低唤一声,撒贞不言不语不动。
“母亲被囚了。”
“……”
“我想见见她。”
“你要见自去见,不必和我说。”
“我刚去过养心居和落梅轩,玉轻尘和灵心姨不见我。想来是不会让我去牢里见母亲的。”
“父亲可能想想办法?”
撒贞闻言,目露奇异之色,仿佛撒澈说的话多么可笑一般,讥道:“我与宫锦有何干系?她是生是死,我并不在意。”
撒澈一怔。父亲与母亲的恩怨,他不知端底,但父亲十多年来自困一隅,心知必和母亲有关。但到底夫妻一场。如今母亲身遭大难,还有什么结解不开?
撒澈道:“都说一日夫妻百……”
“谁和她是夫妻?”撒贞声音抖然拔高,怒目圆睁,嘶声道:“我从未与她成婚!”
“你去问问她,你是如何生下来的,她敢不敢告诉你!!!”
闻言,撒澈惊疑不定,呆愣愣看着撒贞,只觉五雷轰顶,身形不受控制的摇晃,最后颓然摔在地上。
“她……不是你妻子……”
“我……我是如何生下来的……”
他仰头看向撒贞,一双清澈双眸里,有委屈有乞怜有期待,“父亲,你是我的父亲。”
“你从未抱过我,从未叫过我的名字。”
“你抱一抱我,叫一声我的名字。”
撒贞眉目清冷,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我但愿你从未出生。”
“……”
撒澈嘴唇哆嗦,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灰,清亮的眼神光一样倏忽寂灭,成一片浑浊的暗。
几息之后,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似一片轻浮的絮,悠悠飘出了别院。
撒贞抱起骨灰坛到内室,拥着骨灰坛躺到榻上。神情温柔,动作小心,仿佛同榻而眠的正是一个惹人爱怜的绝世美女。
***
玉灵心身体不济,龙亦不便多扰。撒贞走后,他也就辞出,回了雪隐斋,歪在床上闭目养神。不知何故,心头突然兀自突跳不停,隐隐难安。
他强压心中烦躁,起身出门,这随意一走,不觉就到了疏横院附近,恰与失魂落魄的撒澈走个碰面。
撒澈辑了一礼。左右一看,不见玉秋千身影,哑声道:“师叔,玉姑娘还没回来么?”
龙亦心中打了个突,“你见过玉儿?”
撒澈点头,道:“我和玉姑娘刚到行山宫,她就被君问师兄带走,去青湖草庐见华堂主啦。”
闻言,龙亦拧起眉峰,眼底突现杀意。撒澈见状,呆了一呆,不及回神,就见他已展开身法,一晃远去。
龙亦不走常路,沿去向青湖的直线一路踏叶御风,中间遇山遇崖,他也不过几个纵落轻易翻过,如此轻功,当真令人匪夷所思。
不过几息之间,青湖旁草庐已近在眼前。
***
狼刹堂的消息网遍布武林,掌握个把人的行踪易如反掌。这一点,玉秋千很清楚。所以当她看见候在宫门等他的君问时,一点也不吃惊。
君问说,华堂要见她。她点点头,一言不发,随他前往草庐。
也不知有何要事,竟劳君问在宫门处等自己,可见华堂之急迫。
玉秋千心思转了转,有意询问,但见君问面色坦然,连走路都是不疾不徐,可见他也未必知情,只得把话压下。
君问走路极慢,似有心若无意,不长的一段路,生生被他走出了仿似比平时多三倍的路程。
及至见到华堂,玉秋千行了跪拜大礼,华堂含笑点头,示意一直默不作声的君问到门外候着。
华堂道:“听你师兄说,你练功时险些走火入魔,可有此事?”
“是。”玉秋千面上不动声色,心想:急急将我找来,竟是只为此事?
她正心中狐疑,又听华堂开口道:“徒儿过来,师傅瞧瞧你结出的灵台冥界,看是否有法可想,最后不至教你遭到反噬。”
玉秋千愈发惊疑,自己并未走火入魔之事,君问断然不会不告诉华堂。既是已知之事,他这番言词,又是何意?
她心中沉思,面色依旧如常。依言上前,伸出手腕。
华堂甫搭上她的手,她突觉腕部经脉刺痛如刀割,这剧痛隐有沿腕部经脉向全身经脉扩散之势。她也只是一闪念,顿时内力一涌全部汇于右手,全力一震之下,左手如电,直取华堂天池穴。
华堂不料她如此警觉,搭在她腕上的手瞬间被震脱,又见她左手攻来,下意识屈指成爪就要勾上她的弹指。不想玉秋千本是虚招,脱了华堂掌控便中途撤手,身体凌空后翻,出了他的攻击范围。
君问在门外听到动静,闪身而入,就听玉秋千冷冷出言,道:“师傅这是何意?”
华堂一笑,道:“我不过查你灵台冥界对身体是否有碍,你毋须紧张。”
玉秋千:“多谢师傅挂心。”
她抬起右手,手腕轻晃,道:“师傅可查出了什么。”
华堂道:“你灵台冥界极阴,是走火入魔之相,最终后遭到内力反噬,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
玉秋千:“果真如此,师傅可有法解。”
华堂道:“散尽内力,可保不死。”
玉秋千:“所以,师傅方才是要帮我散尽内力吗?”
君问大吃一惊,“师妹休要胡说。师傅遭人所害,功力尽失,哪还能散你……”
他在她似讥似嘲的笑容里失了声。
玉秋千:“师兄最会骗人了!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信。”又道:“师傅,你说,是不是有其徒必有其师?”
华堂不置可否,道:“问儿,你师妹离反噬之期不远啦。你若不想看着她经脉寸断而死,就废了她的内力吧。”
君问:“师傅……”
华堂无耐一笑,道:“你若不信,搭一下你师妹的右手,她腕部经脉已损。我方才,断不会查错。”
“师妹!”君问看着玉秋千,抬手就要抓她右腕。
玉秋千左手煞气暴涨,毫不客气,对着君问劈手就是一掌。君问猝不及防,闪身避让,玉秋千抓住机会,夺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