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蝶如此发问,原属寻常,任谁都会这样问。肖十六奇怪的是小蝶眼中如此之多的恶毒与愤恨汇聚到目光中,放在他身上,仿佛是把他当成了一个陌生人来看。
他能感觉到小蝶眼中的这个“陌生人”跟寻常陌生人不同。寻常人眼中的这个陌生人就是陌生人,而小蝶把他当成的陌生人,是那种熟悉的陌生人。先是熟悉,然后陌生,陌生中带着一些似曾相识的意味。
肖十六还记得那时在屋中,他看到小蝶那陌生中带着些熟悉的眼神后,他整个人已然呆成了一块木头,脸上的表情已经僵硬,呆的他口中连话也说不出了,且任由手中的剑停在空中,剑招也未收回。
他已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好了,就像在厨房偷吃糖果时,刚好被人逮了个正着。
他一向认为眼是人的第二张嘴,虽然不能说出口中的话,却能传递出人们心中的话。小蝶眼中的恶毒与愤恨,不正是她心中所想,她恨他那一剑,恨到已快要不认识他了。
他们两人本就是萍水相逢,也谈不上互相认识,正因如此,肖十六才不明白小蝶为何要这样看他,不明白小蝶为何会把他当成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肖十六靠着树,望着天,天上忽然飞来几只黑色的鸽子,落到了头顶的树枝上。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口中淡淡道:“难道她也跟我一样,互相把对方当成了亲人?那她为何还要恨我那一剑,难道只是因为我那一剑对的是木容华?”
肖十六这句话本是对他自己说的,因为寂静无声的院子里只有他一人。
可谁知便在此时,只听远处传来一句:“木容华这样的世家大公子,人又年轻,武功又高,哪个姑娘见了不动心。”
此人说“木”字时,还在远处。说到“人”字时,已到墙外。“心”字说完,人已落到院中,直直的站在肖十六的对面,冷冷的看着他,双眼如同一把已经出鞘的刀。
刀出鞘后,自然是非要杀人不可的。
肖十六心中一凛,此人当真是好快的身手,说话间竟能飞奔一路,翻越高墙。
茫茫黑夜,不见明月,肖十六也看不清此人的面貌如何,只能看出此人穿着一件宽布袍。
不知对手是谁,肖十六也不敢贸然出手,便道:“阁下好听力。在下方才说话的声音细如蚊蝇,阁下在远处竟还能听的一清二楚。”
宽布袍人道:“听力的确是很好。不过,听力很好的人,手脚向来也很灵活,内力也不低。”话中带着些稚气。
肖十六眉头一皱,原来此人是个少年,年轻人总会做些冲动的事。
肖十六皱眉说道:“阁下一身内力的确要高于肖某。肖某没能听出阁下的脚步声,阁下却反而听见了肖某的话。”
少年哈哈大笑,道:“可神来一剑肖十六凭的是剑,又不是内家功夫。”
肖十六也笑了,冷冷的笑,道:“你既已知道,又何必再来夺刀。”
少年又不屑的笑了笑,“肖十六的剑是神来一剑,可我东方来的剑也不是凡俗之剑。”
“所以你还是要来夺刀。”
“你的刀我要定了。”
“你就是东方来?”
“你也认得我,可你不该知道我的。”东方来已忍不住欢声叫道,眼中的光芒如明灯一样亮,“我东方来虽然闯荡江湖多年,可至今也未闯出名声。”
肖十六却道:“不认得,一点儿也不认识,我只是恰巧在别云楼的走廊里听到过你的名字,知道有你东方来这个人。”
东方来哦了一声,一脸失望,如同被一盆冷水浇下,连带着说话的声音也小了许多,“那你恰巧还听见了什么?”
肖十六道:“你想要杀东阳,借东阳的死,成你的名。”
东方来冷冷道:“不错,我只有杀死东阳,才能扬名天下。”
肖十六道:“错了,错了,错了。”他一口气连说了三次。
东方来问道:“何错之有?难道东阳神功盖世剑法超神,就杀不得了?”
肖十六道:“世间谁都能被杀死,东阳也不例外。可你错就错在不该为了成名而杀人。”
东方来哼了一声,道:“如果杀人不是为了成名,那我练剑又有何用。”
肖十六叹了一口气,笑叹道:“可你的剑能杀死东阳吗?”
东方来道:“我的剑再练二十年,也不是东阳剑的对手。”
肖十六道:“可你还是要杀东阳。”
东方来又笑了,道:“因为东阳不会杀我,以他的性格,从来都不愿杀一个想要成名的少年。”
东方来又奸笑道:“我能杀东阳一百次,东阳却一次也不会杀我。”
肖十六的背已湿了一大片,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恐惧,冷冷道:“有了这一百次的机会,任你剑法再差,也足够杀死东阳了。”
他又接着道:“你的确很了解东阳,东阳也的确是这样的人。你的计划也很好,我现在真的相信你能够杀死东阳。可你这些话却不该对我说。”
东方来的杀意突然如火山喷发一般遍布全身,冷冷道:“对一个死人说再多的话,又有何妨。”
肖十六冷冷回道:“这里只有活人,没有死人。”
东方来道:“肖十六虽然还活着,却已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为何没有分别?”
“因为我杀意已决。”
“那你为何不出剑?”
“那你为何不站起来?”
肖十六仍坐在地上,靠着树道:“我坐着也能接你的剑。”
东方来却笑道:“你站不起来,便只能坐着出剑了。”
肖十六也笑道:“软筋化骨散的确很厉害,当真能做到软筋化骨。”
东方来仰天大笑,道:“早知道能如此轻易的让你中了软筋化骨散,我就多撒些啦。否则你现在就不只是手脚无力这么简单了。”
肖十六若有所思,沉默不语,片刻过后,突然开口说道:“你是先布的毒,后进的院,软筋化骨散就放在那四只黑鸽的羽翅上。”
肖十六话音刚落,树枝上那四只黑鸽突然发出了几声惨叫。咕咕声还未消失,四只黑鸽已掉到了地上,羽毛俱落,软的像一团泥。
便在此时,东方来身子一动,已冲到肖十六面前,突然出手,抓向肖十六横放在腿上的凤舞刀。
东方来的出手的确够快,果然听力很好的人向来是手脚灵活。可他的右掌还未抓到刀柄,却先握住了冷冰冰的剑锋。
东方来右掌一痛,血滴已溅到了剑锋上。他赶忙松开剑锋,向后一跃。他双脚刚一落地,还未站稳,剑光一闪,肖十六剑已出手,一道白色剑光疾削向他双脚。
白光未到,东方来连退了三步。可他三步退完,肖十六剑又攻来,直砍他脚尖。他本来就已站不稳了,这下左脚刚抬,右脚一滑,摔倒在地。
东方来正准备挺身站起,白光又闪,冷冰冰的剑锋已贴在了他脖子上。他惊恐的顺着剑锋看去,剑锋上残留着的鲜血刚好滴在了他脖子上。他又看见这柄剑竟没有剑鄂护手,还看到肖十六的左手紧紧地握着剑柄,肖十六的双眼也如剑一般锐利。
东方来死死咬住嘴唇,没有说话,头一歪,往别处看去,脸上一副坚韧不屈的表情。那样子竟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就是不服输。
肖十六心想,果然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口中却道:“我若右手出剑,此时你双脚早已不在了。”
东方来还是没有说话,他不想认输,也不服输,便只能这样闭口不言。
肖十六又道:“你既有软筋化骨散,那泥人怪与你又是何关系?”
东方来却突然开口说道:“你方才自己说出了软筋化骨散,为何却又安然无恙?”
肖十六笑:“从你刚进院的那一刻起,我就已手脚无力站立不得了,的确中了软筋化骨散。”
东方来脸上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惊道:“所以你才要故意跟我说了那么长一段话,为的就要是拖延时间,化解软筋化骨散的毒性。”
肖十六点了点头。本来中了软筋化骨散后,若无解药,最少也要等到三个时辰后方能化解。可他运功奇快,加上九转玄功本就可以化解毒性,两者合二为一,竟起了奇效,终于在东方来出手前的一瞬间,将软筋化骨散的毒性全部化解。
东方来见他只点头不说话,便淡淡的说道:“今日我又学到了,原来人在江湖,话不能说的太多。若能用剑,绝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