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先帝遇刺身死,邪教围困皇城,十八年来,大夏还从未如此风起云涌、山雨欲来过。
仅仅三天时间,方才执政的大皇子就罢黜、问责了朝堂上的诸多要臣。帝王之玺握于他手却是要比在二皇子手中雷霆万钧百倍。天下兵马由帝君亲统,此时更是直接掌握在了他的手里。
被翻出老账甚而被殃及牵连到的大臣们,有的是全家下了大狱,有的则被流放千里,甚至斩首示众。
一时朝堂之上人人自危,偏又无可奈何,因为再没有一个地方比这里更要靠到权利与武力说话。
其实每朝每代的大臣们私底下都存在一些摆不上台面的行径。比如购置大量私宅,豢养成群官奴、互相拉帮结派等等。只是帝王们无事时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真要追究起来却都是实罪。
而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大皇子实际上剪除的,都是丞相大人薛四维一系党羽。
在针对瀛洲一国的关税之事上,二皇子执政时听从丞相等人建议维持原税不变,大皇子本也是首肯的。过后却大发雷霆将当时力倡这一举措的鸿胪寺卿下了大狱,指摘此举祸国殃民,并且直接废除了此项条例,将关税降至原先五成。弄得一干大臣目瞪口呆。鸿胪寺卿是丞相大人亲随,这一下丞相的老脸,可更是被打得不轻。
但丞相毕竟是丞相,直到此时,竟还依然能够按兵不动。
朝华宫内室,小乔抱膝坐在榻前,怔怔出神。
榻上笼着一层冰晶,将其上两人与外界隔绝开来,使人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也守护着他们毫无生气的肉身。
但那样的身形,小乔却再熟悉不过。
她醒来以后,整整一日一夜,就一直这样抱膝蜷坐,不说一句话,也不挪动一下。
只隔着冰晶,目光一瞬不瞬凝视着榻上人。
仿佛下一秒,冰晶就会消散,榻上人就会睁眼对她微笑。
但奇迹终究没有出现。
便如此时,他再不可能将她轻轻环在怀中。
他怀中的暖意与温存,她还未来及与他厮守缱绻,他竟就这么离开她了。
而此刻,她却是连再多听他说一句话都不能。
她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小乔想起来,是噩耗传来的前一日晚间。他们在朝华府中待得迟了,越暄一直将她送回房中,又在她屋内流连许久。他将她抱在怀里,似乎想要低头亲吻她唇,她却害羞地别开了脸。
他便也不迫她,只如往常般在她额上轻浅一吻,便放开了她,笑着对她说:“早些休息,明天见。”
带着三分羞赧,三分甜意,她亦微笑着回应:“明天见。”
谁想,竟是再也不见。
可他后来,又怎会在深夜去了朝华府中,还与景耀一起遇刺。而本该守候在景耀身侧的江凌,又到哪里去了?
小乔越想越觉事件蹊跷,回头望向黎谌白,却正与他视线对撞。
黎谌白一直坐在她的身后不远处。
他其实很想给她一个拥抱。
但他知道,她想要的,并不是他。
所以他只是默默陪伴着她,同她一起承受伤心苦痛。望着她蜷缩着身子坐在地上,他也觉心痛无以复加。
似乎她无论伤心害怕、抑或开心欢愉的时候,都爱那样坐着。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仿佛就能抗拒外界所有的伤害。
而有些痛,却避无可避。
见她忽然回眸望来,他先是为她终于出现了的一丝变化而微舒口气,旋即因为自己目中毫无遮掩的情绪觉出些许狼狈,却仍立即问道:“怎么了?”
小乔张了张嘴却顿住,目光望向他身后。
黎谌白回头,便也见到了三日未露面的景宸。
知道他实是在太阙殿中忙得焦头烂额,三人此时相见,都觉恍如隔世。
景宸目光一一扫过他俩,目中敛去连日来显露人前的锋芒,而终露出些许哀痛,脚步迟缓,步至榻前,抬手轻轻拂过冰晶,仿若抚上冰中人的容颜。
随后,他也靠床坐下,与小乔面面相对,面上流露一丝苦笑。
“你笑什么?”小乔终于开口,却似因为太久未言语,嗓音不复往日甜美,而显得十分干涩。
景宸回眸望着流光溢彩的冰晶,
越暄一愣:“什、什么意思?”
小乔语气也有些慌乱,“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会忽然想起要学习医术?”
此时黎谌白已明了她话中之意,上前几步,道:“不过山中无聊,霜凛山主人冷籁先生恰通晓医术,闲暇时便指点小湛一二,并无他意。”
“不,不是这样。”小乔拼命摇头,口中不住喃喃,“冷籁先生,冷籁先生,冷籁……”
“小烟子,你在说什么?”景宸双手扶住她肩。她这幅模样,实在让人担心。
小乔忽然抬头,目中似有泪花闪烁,“冷籁,不就是忍耐的谐音吗?我觉得,高建瓴一定是想要告诉我们什么,却又不便露面。”
一语落地,景宸与黎谌白面面相觑,却实在无人忍心将她的期盼戳破。
见他们不信,小乔道:“你们方才回来不觉得,可是我已在这府中待了半年,许多许多事情,真的都太奇怪了。”
景宸道:“比如呢?”
“比如……”小乔努力在脑海中回想,可偏偏她越使劲,脑中就越发一片空白,伴随着她心中的不甘,两侧太阳穴竟还隐隐作起痛来。
“好了,别想了。”黎谌白拉开她一直捂在额上用力的手。
“不……”小乔固执地想要挣脱。
黎谌白一愣,旋即松开了手。
小乔竭力稳定住心神,方才断断续续道:“景伯伯忽然病重,这本身就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又不太可能是有人暗中加害……还有,为什么怎么都寻不到高建瓴与张毅……还有,江凌也忽然不见了……然后那夜,就是出事的那夜,小渊本已同我一起回到乐央府中,又怎会在后来又在朝华府中随景伯伯一起被刺。而且,要什么样的人,才能够暗算得了他们两人,无论如何也得是够得上‘先生’两字的吧……”
景宸与黎谌白良久未作声。
景宸沉吟许久,道:“张毅能为不及高建瓴,要找到他们,自然十分困难。别的,我也说不上来……”
小乔道:“当时是你查看的小渊与景伯伯,你可有看出他们身上有什么伤痕?”
景宸摇头道:“没有任何伤痕,但就是这么……”
小乔似乎十分惧怕他说出那个“死”字,好在景宸显也不忍心再说下去。
小乔道:“总之这件事情,实在太过蹊跷,我还是不信……”
“小烟子。”景宸叹道,“如果自欺欺人有用,我也宁愿陪你一直这么不信下去。可是事实就摆在眼前。但我答应你,一定会设法追查出当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小乔怔住,抬头望向黎谌白,却见他也垂眸不言。惊惶的目光在二人脸上穿梭来去,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都认定小渊和景伯伯已经不在了呢,即使他们真的不在了,她也要求高建瓴将他们找回来的。
高建瓴……
小乔忍住目中酸涩,再不发一言。
黎谌白与景宸亦只得于心中默默叹息。
三人心内各有哀伤,分而静默,忽闻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此时还能在此自在行走的,除去他们三人,便也只赵宇和苏椋,知道帝君驾崩、二皇子薨逝消息的,也仅他们五人而已。
果是赵宇进得前来,方一露面便即叩首道:“殿下,丞相大人求见。”
“薛四维?”越暄目中流露一丝冷意,“可还有别人?”
赵宇道:“回殿下,仅丞相大人一人。”
景宸点头,望向小乔与黎谌白,似都无说话意图,便自整了衣袍出去。
正殿之上,薛四维早已长身独立。见景宸出来,便也只微微颔首。
景宸在上首坐了,也不命赐座,只面无表情望着薛四维。
薛四维亦回望住他。
“薛大人。”越暄终于开口道,“你怎又来了此处,莫非还是想来探望我陛下?”
薛四维面皮颤动,皱纹更深,道:“臣乃一国之相,百官之首,即使真的想要探望帝君,依照礼法,殿下也不应阻拦。”
景宸面上露出一丝笑容:“我八岁离宫,关于礼法这种东西,向来是不太懂的。”
薛四维默然半晌,忽然笑道:“帝君做了二十年没有做到的事情,你竟然三天就做到了。你果然没有让我们失望。”
景宸笑意收起,“你什么意思?”
薛四维面上笑意更深,与景宸对望一瞬,道:“今时今日何种景况,相信殿下您心中自然清楚万分,而老臣虽然年迈,却也还不至于老糊涂,所以也是十分清楚的。”
景宸淡淡道:“你大老远特地跑来这朝华府中寻我,不会只是要说这一番话,表示自己虽然老矣,却还尚能饭吧?”
薛四维道:“自然不是。”言罢忽伸手解下丞相头冠,捧于手中跪地道:“似帝君那等样非凡人物,自是早容不下大权旁落丞相之手。我只想不到,殿下您竟比帝君更急,更狠。若此时活着的是心慈手软的二殿下,或许将是我等朝臣之福,却难言定是否万民福祉。您虽非帝君血脉,但宫家既已无有后人,您又是帝君亲自择定人选。大夏万里锦绣河山终得后继有人。薛四维亦可放心去了。还望殿下能准我回乡务农,从此再不过问朝政。”
待他一口气说罢,景宸方才开口:“你既知道得如此多,又怎还那般自信,本殿下就一定会放你回去安享晚年?你做了那么多坏事,就想这么一走了之吗?”
薛四维之前一直沉稳如泰山,此时面上终于露出一丝惶恐。他为相四十余载,历经两朝风雨,若说从未借用职权,做过一些伤天害理、违法乱纪之事,莫说别人,就是他自己便先不信。
更何况,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呢?
殿上这少年的手段,他是早已见识过了的。
方才那一番言论,他本以为可以震慑住面前的少年,让他知道自己并非一无所知而有所收敛。可薛四维现在却忽然觉得,这真是他这七十年来,所做的最为愚蠢的一件事情。
莫非,他真的是老糊涂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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