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麟昏昏沉沉地睡了许久。
她梦到有杀手追她,手中拿着利刃,向她的背后扎刺。她跑得慌不择路,东躲西藏,最后神使鬼差地跑进了一个庭院里。那个庭院有宫殿,有兰花,还有一个藤蔓扎成的小秋千,这是她最有安全感的地方——她的出生地。她放心了,想休息会儿,可刚刚坐下,便觉得后背一阵揪疼!她回头一看,只见一把匕首已经深深刺入自己的身体,而杀手的模样不甚清晰,像是嬴玹……不不不,又像是良姝……血一点一点流淌下来,染红了整片土地……
月麟猛地睁开眼,身子下意识的蜷起来,却拉扯到伤口,不由发出一声闷哼。
“你醒了?!”一直守在床前的嬴玹惊喜万分,连忙将想要起身的月麟摁住,道:“怎么样,还疼吗?冬青已帮你上了药,你这几天好好休息,御医说过半个月就能好全了。”
月麟半晌才将眼神聚焦,落在嬴玹脸上,她虚弱地问道:“我躺了多久?”
冬青看了看香炉里燃的安灵香,答道:“约摸有四柱香的时间了。”
月麟的秀眉微微蹙起,她挣扎着起身,“季雨怎么样了?制香房开始赶制供香了没?”
嬴玹搀着她坐起,将被子往她肩膀拉了拉,道:“你放心,母后安排良夫人在照看着,你且安心养伤。”
月麟苦笑,交给良夫人,可教她怎么放心呢?“我去看看。”她想下床,却被嬴玹一把摁回了被子里,嬴玹道:“你瞧你这张脸,白得一丝血色也没有,今天你得好好在宫里休息,叫冬青替你去看看便得。”
“大王,今日这事……”月麟想说她是被人陷害的,但转念一想,自己并没有切实的证据,贸然说出来,只怕反不讨好。她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怎么了?”嬴玹关切地看着她,见她半晌不言,温然宽慰她道:“寡人知道你与此事无关。即便真是白芍,也并非是你故意。”
月麟苦笑,“大王也觉得是白芍所为?”
嬴玹默然看了月麟一会,轻声道:“若你确信不是,那便不是。”
月麟松了口气,“月麟谢大王信任。”又道:“但说到底这事还是我在负责,已经出了这娄子,不亲自看着我总不放心。若赶不上祭典,到头来这罪责还是得落到我头上。一国之君,总也不好一再徇私罢?”
月麟的话令嬴玹心疼,曾经发誓再也不让她受到伤害,无奈一日为王,终是身不由己。嬴玹叹气道:“寡人这就传令下去,诸宫宫女,若你用得上的,全凭你调遣。你只在旁监督着便好,莫要亲力亲为。”想想又补充道:“今日便罢了,明日再去不迟。”
月麟谢过了嬴玹,借口乏了,催促他自去处理政务。嬴玹又叮嘱了冬青几句,才放心离去。
待嬴玹走了,月麟便睁了眼,叫冬青扶她下床。见冬青两颊也红肿着,月麟叹了口气,问道:“疼吗?抹了药没?”
冬青道:“抹了些,已好多了。倒是阁主这样子……真的不再多休息会?”
月麟轻轻咬了咬牙,“这回的事,多半与良夫人脱不了干系。太后如今又令她在制香房盯着,我们若不去,还不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冬青气道:“要我说,咱们也得给她点颜色瞧瞧!一味让着,她倒得寸进尺。”
“先把眼前的难关过了再说罢。”月麟支着冬青的手,一点一点地迈开步子,往屋外走去。
到了院子里,月麟隐约听到有人哭泣的声音,不由皱了皱眉,示意冬青道:“看看是谁?”
冬青循着哭声寻去,见是棠梨独自一人缩在假山后抹眼泪。这丫头是姒仪一手培养出来的,聪明伶俐,原本负责两处的联络,月麟进了宫,她便也跟着来了。冬青见是她,便轻声唤道:“棠梨,你怎么了?”
棠梨肿着眼圈,抽噎着向冬青道:“他们把白芍……”
“怎么回事?”月麟半晌不见冬青回来,索性忍着痛自己寻了来。冬青见月麟来了,忙朝棠梨摇了摇头,棠梨一霎便懂,立马住了嘴,抹干眼泪回月麟道:“阁主,你没有事吧?”
“死不了。你可是今次受了委屈?”月麟问道。
棠梨若无其事地摇头道:“我能受什么委屈?不过是担心阁主罢了。”
月麟看看冬青,又看看棠梨,皱眉道:“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
棠梨将头摇得拨浪鼓似,月麟更加狐疑,再三追问,棠梨没法,想着到头来也瞒不住的,只好轻声道:“阁主听了万莫伤心。”
月麟心想,这世上最伤心的事她都已经经历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左不过太后又下了什么令,要使她不愉快罢了。
“白芍……死了。被他们捉去,用打人的板子,活生生打死了……”
棠梨每说一句都忍不住停顿下来喘气,她满脑子都是白芍死前凄厉的惨叫声,追魂夺命一般,令她泪涌如泉。
月麟听罢,僵了半晌。棠梨以为她会伤心,会生气,会发誓一定要找那帮子人报仇,但月麟没有,她只是一动不动地僵在那儿——然后她终于眨了眨眼,说道:“这次多亏你去报信。你以后便是栖霞宫的掌事宫女,与冬青一起处理大小事务。”语气里没有丝毫情绪激荡。
棠梨听她没由来地说这么一句,有些怔愣,不由追问道:“白芍的尸首……”
“我不看。”月麟飞快地打断了她,扶着冬青转身便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却没有回头,只道:“你找个地方,好生将它葬了。”
冬青察觉月麟握住她手腕的手使着暗劲,知道她在强力忍耐,不想在人前示弱罢了。天知道月麟有多宠爱白芍,只是……她们没有时间去过分悲伤。没有时间。
当天开始,月麟便寸步不离地守在制香房里,冬青、季雨和制香房的宫女们更是一连几日夙夜未眠,争分夺秒地赶制供香。各宫调来的宫女不懂制香,就差去做清洗、研磨、筛香等简单活计,倒是给关键工序腾出了不少人手。
明春奉着太后旨意前来查看,见月麟伤未痊愈,拄着拐杖来回指导着宫女制香,心里也有些怜惜,回去向熙太后禀报情况时旁敲侧击地问道:“太后是铁了心要定月麟的死罪了?”
“若非死罪,玹儿怎肯放手?”熙太后计算得清清楚楚,“只要玹儿松口,我并不想要她的命,只是顺理成章地将她逐出雍国罢了。”
明春了然,道:“月麟和季雨都有伤在身,只怕不能按时完成任务。”
“那就好。”熙太后点点头,问道:“良夫人那边有何动作?”
明春摇摇头,表示不知。
熙太后沉思了起来。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月麟等人扛着伤拼着一口气紧赶慢赶,时至第四日夜暮,祭典所需的供香一根不少,全部完工。
月麟吩咐季雨一一查验,又叫她抽取几枝样香点燃试香,全部检验合格后,才放下心来,禀报熙太后。
“你辛苦了。这么短的时间内完工,着实不易。”熙太后见到月麟,颇有些惊讶,虽然心里不如意,面上却一点也未表露出来。“明日祭典,你们都好好准备准备,若无其他事,今日且散了吧。”
“太后,月麟尚有一事相求。”月麟忽然发言,她看向一侧的良姝,道:“我与姊妹们皆是四宿未眠,精神不济,这紧要关头,恐出差错。恳请良夫人代为保管供香一夜,以求稳妥。”
良姝心内冷笑,知道月麟是怕她再生事端,索性将责任推卸给她,以为万全之法。“月麟姊姊说得在理,我便代为保管一夜。母后,你看如何?”
月麟倒没料到良姝如此爽快地答应了。熙太后点头同意,叮嘱良姝道:“莫要再出什么差错。”
雍历十月,新年伊始,为雍襄王元年。年初祭祀活动,小到平民百姓,大到王室贵族,都看作至关重要的大事,尤其雍国新王即位,更要祈求天地赐福,祖先护佑。因此,即便嬴玹强调要戒奢从简,这场国祭的场面依然盛大而宏伟。
月麟小时参加过许多次国祭,雍国的习俗大同小异,她除了身上有伤行动不便外,其它礼仪之类的都能应付自如。倒是季雨,许是这些天发生的事吓着她了,她的神情有些惴惴不安,仿佛生怕出什么差错。
月麟在季雨身旁,轻轻将手覆在她手背上,安慰她道:“马上该你奉香了,别紧张,同往常一样便好。”
月麟清晨大早便去了制香房查看。说是让良夫人代为看管,她仍然派了冬青在制香房守着,以防有人做手脚。一夜无事,她又亲自盯着他们将供香运到祭典上,才算稍稍安心。
季雨看着月麟,勉强笑了笑。见嬴玹马上要进行祭拜了,季雨忙将手中捧着的供香放在香烛上点燃,准备给嬴玹递过去。
月麟见季雨捧着香走上祭坛,台阶走了一半,她忽然停了下来。季雨向旁边的宫女说了声什么,那宫女连忙将火烛捧来,让季雨燃香。月麟猜测是季雨太过紧张,因此点香时香还未充分燃烧起来,半路又熄了。这本不是什么大事,重新点燃了便好,但季雨停在当地许久,仍然没有迈开步子。
月麟心里的石头悬了起来,她赶忙走至季雨身旁,小声问道:“怎么了?”
季雨急了满头汗,道:“这香不知为何燃不起来,刚燃着点儿火星子,一会又灭了……”
月麟皱起眉头,向季雨道:“你快去换几支香来。”
见祭典忽然停顿了下来,众臣不知出了什么状况,皆抬头看着祭坛,窃窃私语地猜测着。
季雨很快将一盒新的供香捧了上来,取了几支放于烛火上点燃。她的手紧张得颤抖,老对不准火苗儿,月麟见状,将她手中的香接了过来,放于烛火上燃了许久,终于燃出了火星子,由季雨交至嬴玹手中。
熙太后见她二人折腾了许久,皱眉问季雨道:“怎么点个香都要这么久?”
季雨不敢隐瞒,回道:“先前的香没法点燃,换了新的。”
熙太后斥责了几句,道:“下一轮供香提前备好。”
季雨喏喏地应了,急忙下到祭坛下准备供香。
很快,第一轮祭祀毕了。趁着间歇,良夫人忽然道:“司香官!那香怎么回事?怎么都熄了?”
煕太后与嬴玹抬头看祭坛前的香炉,才发现香炉中的香都只烧了点儿头子,烟气已经没了,安安静静地在炉里立着。
祭祀燃香,原是要借香火之力通达神明的,香火一熄,人间的祈愿就达不了天庭,往更严重点说,这会被看作是君王暗弱,国运将衰的征象。
月麟已察觉出不对,可是明明已经层层把关,抽验的样香也没有问题,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她急忙叫人将早上送来的那批香都打开来,逐盒查验,竟都难以点燃,或是燃上一会儿便熄灭。燃烧后的香气中,浓烈的苏合香的味道扑面而来。月麟心里一跳,是这批香的用料……
“月麟!司香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熙太后命祭祀稍停,叫来月麟和季雨问话。
嬴玹见了,宽慰熙太后道:“母后别急,且先听月麟解释。”
月麟跪在地上,冷汗涔涔地冒了满额。她将装着供香的香盒捧在手上,道:“这批供香不知为何,用的并不是先前的香方。香料的配伍中,苏合香的用量远超出原香方的用量。若使用的树脂类香料过多,香就不易燃烧。”
熙太后皱眉道:“你只说,这些香还能不能用了?”
月麟深吸了一口气,道:“只怕……所有这一批次的香,都用不了了。”她抢着想解释,“但是先前验收的时候抽验的香都是没有问题的——”
“你还狡辩?这么重要的祭典,全被你给毁了!”熙太后愤怒至极,“来人!将月麟押入死牢,择日问斩!”
“母后,不可!”嬴玹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如此重要的祭典,数百双臣子的眼睛盯着,他要如何护她?嬴玹拉住熙太后的衣袂,挡在月麟身前,尽力劝阻她道:“母后,事情尚未查清,祭典亦耽误不得,月麟的事容后处置,还是先将祭祀用香的问题解决了再说。”
熙太后冷哼道:“这些香都燃不了,怎么解决?王上,你可莫因她是你心上人就纵容包庇,你的臣子们可都在下头看着呢!”
嬴玹看看熙太后,又看向月麟,他实在处于两难之地,国君的身份牢牢地禁锢着他,他恨不能脱了这套枷锁,率性而为,将面前深爱的女子安安全全地护在无风无雨的地方。
月麟的目光紧锁着嬴玹的身影,求生的欲望让她的眼中迸出星芒,“大王!”她急切地向着嬴玹道,期望他能相信,“我是被人陷害的!”
嬴玹立马皱起眉,追问道:“是谁?”
月麟看向良姝,良姝本在一旁看戏,俏丽的脸上挂着笑容,见月麟看着她,忙道:“月麟姊姊,你看着我做什么?难不成你怀疑是我陷害了你?嚇,我不过是奉母后之命替你看管了一晚而已,难道我还能从哪儿找来这么多次品将你的香调包了不成?”
嬴玹问道:“月麟,你可有证据?”
月麟恨恨地盯着良姝,无奈地咬牙道:“我现在还没有证据,但我总会查到的。”
良姝听了这话,浅笑道:“姊姊,我知道你身上有伤,一时大意配错了香料比例也是情有可原的。但你不能为了推卸责任就随意拖别人下水呀。你若好些承认了,大王也不会不顾念与你的情分。”
月麟此时算是看透了良姝虚伪的嘴脸,她真悔往日太过心慈,一味低调忍让,反使自己落入这般危险境地。她只能祈求嬴玹能相信她所说的话,让她有机会将真相查个水落石出。
正僵持着,明春忽然提醒道:“太后,王上,去年祭典用的供香好似还留了一些,可否先用它替换着?”
似从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看到了光亮,嬴玹总算落了口气,“快,你快去取了来!”回头又劝熙太后道:“母后,不如先将祭典完成,此事容后再议。”
“祭典要紧。”熙太后终于同意退让一步,给嬴玹一个台阶下,“可该如何处置月麟,你总得发句话。”
嬴玹明白再回避不了,只得斟酌着说道:“月麟毕竟立有大功,关入牢房未免欠妥。”眼见月麟的目光中含着期待,他只觉无法承受,微微偏转了头,一句一顿地道:“将月麟软禁栖霞宫,事情查清楚之前,不得踏出宫门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