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下祭祀的礼服,良姝悠然坐在镜前,由小琴替她换妆。镜中人樱嘴细眉,容颜姝丽,良姝微微弯起嘴角,心情难得的畅快。
“夫人今日总算是出了口恶气,看那月麟还能跋扈多久!”小琴将一支红玛瑙堆花金雀簪子比在良姝鬓边,笑问道:“这支怎么样?”
良姝敛了敛笑意,责怪道:“用那样艳丽的颜色做什么?好似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有多得意一样。”
小琴吐了吐舌头,良姝挑了只素色玉兰簪子给她,忽然疑虑道:“你在香中做了手脚的事,应该不会被人查出来吧?”
小琴拍拍胸脯,保证道:“夫人请放一百个心,这事做得干净得很,她们查不到我们头上的。”
良姝点了点头,她从妆奁里挑出一串上等珍珠链子来,放入小琴掌心里,握着她手道:“我素来当你是个体己人,以后有我一天好日子,就少不了你的好处。”
小琴连忙谢了良姝的赏,脸上笑颜逐开。
良姝叹气道:“我与月麟本无仇无怨的……若非大王心里只装得下她,我又何苦出此下策,非得将她置于死地?”
小琴忙道:“夫人,你可千万别心软,这宫里头的争斗,何时不是个你死我活?”
听到这话,良姝竟生出些兔死狐悲的感慨来,她道:“走罢,我们去栖霞宫看看。”
良姝走出流华宫外不远,便看见嬴玹的仪仗从延年宫出来,向着栖霞宫的方向而去,显是刚去熙太后处求了情,要赶去安抚他的心上人的。良姝停了脚步,方才心里升起的一丝歉意立马飞到了九霄云外。“看你还能护她多久!”良姝咬起唇,气着跺脚折返。
月麟在祭典之后便被软禁在栖霞宫里,龙骁军的人层层守卫在宫门口,说是看着月麟,其实亦是嬴玹怕太后发难,安排来保护她安全的。若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龙骁军立马会报与嬴玹知道。虽说是出于好意,但月麟想要与宫外取得联系,却是难上加难了。
月麟在屋里听见外头通传嬴玹来了,忙起身迎驾。嬴玹身后跟着季兴,见到月麟,迫不及待地上前问道:“阿姊!你身体怎么样了?太后这次可有对你用刑?”
“兴儿,你怎么来了?”月麟分外惊喜,见季兴伸手来探她的脉,她不着痕迹地躲了过去,道:“我无大碍,过段时间便好了。”
季兴见她气色如常,稍稍放了点心,说道:“兴实在担心阿姊的安危,才央着大王带我过来的。”
月麟看向嬴玹,冲他感激地笑了笑,随后邀二人进屋叙话。
嬴玹方才在熙太后面前好说歹说,才争取了一个月的时限,将此事调查之后再做处置。“寡人相信你是无辜的,但母后那边,总得给个说法。”嬴玹歉然道,“只能先委屈你一些日子了。”
月麟亦明白他的难处,只要嬴玹的心仍向着她,她便始终有护身符,不算到了真正的绝境。她婉然笑道:“我相信大王会还月麟一个清白。”
“此事总需要人去调查,可你行动被限,季兴又应避嫌……你认为交给谁合适?”嬴玹问道。
月麟思忖着,虽然她怀疑的人是良姝,但细想起来,当时为了赶制供香,各宫宫女都在制香房帮忙,人多手杂,并不排除有别人陷害她的可能。“各宫里都有人参与了供香的制作……不若交给不相关之人来查更为妥当。”月麟道。
嬴玹斟酌片刻,道:“寡人想托元瓒调查,你看如何?”
月麟安了心,许元瓒虽然说不上与她有多深的交情,但至少对她没有敌意。她点头道:“丞相办事公允,月麟自然放心。只是难为他,杀鸡用牛刀了。”
季兴对于许元瓒也是信得过的,难得嬴玹肯托一国之相来查此案,可见他对长姊是真心爱护。季兴问道:“阿姊,你可有什么头绪?”
月麟早已将这几日来发生的事一遍一遍地理了清楚,让她倍感奇怪的是,良姝并不懂得制香之道,更不可能知晓树脂类香料的比例会影响香的可燃度。无论这件事背后的主使者是谁,能想出这个主意的人,一定是懂制香的人——制香房中,必有内鬼。
再继续推论,无论是谁对香料的比例动了手脚,最后一定绕不过去的,是验收和给月麟提供抽样检验的人——尽管月麟不愿相信,但季雨拿给她的样香都没有检验出问题——只有内鬼才知道哪些香是没有问题的。
“司香官季雨。”月麟的语气里带着叹息,“此事与她必有关系。”
嬴玹记下了,“寡人会转告元瓒。”
又坐了一会,临别了,月麟拉住季兴,与他道:“今日一别,你我姊弟恐有些时日难以相见,需各自珍重。”末了悄悄低声道:“若我有难,你自决断。”
季兴心中一凛,明白长姊已做了最坏打算,嘱托他提前做好准备。此时无法多言,季兴只能将手紧紧按在月麟的手背上,千言万语,皆化成手中沉重的交握。
月麟送二人至宫门,嬴玹向季兴道:“你先走罢,寡人与月麟再说两句话。”
季兴恰想去寻季雨问话,乐得不与嬴玹同行,便与二人告了别,自己去了。
月麟不知嬴玹有何要紧事要单独与她说,正想问他,忽然间身体失衡,紧接着被拉入了一个厚实温暖的怀抱中。
嬴玹安静地、用力地拥抱着她,他没有任何话语,她却在这一瞬懂得了他所有的内疚与疼惜。被嬴玹身上的气息温柔地包裹着,月麟心中的弦莫名地松了下来,眼眶忽地湿润了,她默然地将脸埋入他的衣襟,让眼角被温暖的布料一点一点吸干。
“寡人无能,让你受委屈了。”嬴玹终于哑着声说道。
月麟深吸一口气,将乱蹦的心平复下来,展颜笑道:“有大王这句话,月麟的委屈也受得值了。”
嬴玹凝视着月麟,将唇轻柔地印上了她的额头,顺着鼻梁的弧度往下寻到她软糯的丹唇,试探着吻了上去。
月麟没有拒绝。唇齿交融间,她像在无边的汪洋中寻找孤岛,于这短暂的救赎中释放软弱和不安——即便孤岛之上依然与世隔绝,没有出路。
她第一次觉得,在这冰冷陌生的深宫中,她所能依靠的,除了自己,除了她的族人,还有嬴玹的爱……
真好。
季兴离了栖霞宫,便往制香房的方向去,想先行试探季雨。到了制香房一问,才知祭典之后,季雨就失了踪迹,刑官要来拿人审讯,正派人满宫里搜寻。
季兴心叫不好,季雨应当是重要证人,若被人先下手为强,只怕此时已经……
他急忙叫上几个制香房的宫女,与他一同出去寻找季雨。宫苑、花园,四处找遍,可依旧不见季雨的踪影。正着急间,忽然听到不远的某处起了骚动,季兴急忙赶过去,在一个偏僻的小院里,刑官派出去搜寻的人都已聚在一起,正围着一口水井,井旁躺着的人面色惨白,正是季雨。
“侯爷。”刑官向季兴报告道:“来这儿取水的宫女发现井底有人,我们打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没了气。”
季兴上前查看,见季雨双手皆有擦伤,指甲缝中留有青苔,显然是用手攀着井壁挣扎过。除此之外,她的身上除了刮蹭的伤口,并没有致命的外伤,应该是落入井中之后淹死的。
“怎么回事?吵吵嚷嚷的。”一个纤弱的女声传来,季兴一看,见是良夫人,忙行了礼,叫人让出道来。
刑官向良姝解释道:“夫人,我们本想捉拿司香官季雨回去问话,没想到她已跳井自杀了。”
良姝走至井边瞥了一眼,见到季雨的尸体,连忙用手帕遮了面,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哎呀!夫人莫看!”小琴见状,忙将良姝扶至一旁,骂那刑官道:“怎么做事的?想吓死夫人不成?还不快将那个遮住!”
刑官忙一叠声认错,叫人用白布将尸身盖了起来。
良姝用手抚着胸口,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她见季兴仍然蹲在尸身旁查看,问道:“侯爷怎么在这儿?”
季兴抬头回道:“本想着向季雨问问案情,没想到来迟一步。”
“季雨竟自杀了……想是祭典上的事给她压力太大。”良姝蹙着眉,因受了惊吓而显得楚楚可怜。
小琴眼珠一转,忽然尖酸地道:“夫人想得太简单了!可怜的季雨,还不知道她是畏罪自杀……还是有人杀人灭口呢。”言下之意,是将矛头对准了季兴。
季兴早听月麟告诫过,得提防着良姝,只怕这次的事,也与她脱不了干系。他看着良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说得没错,季雨确实不是自杀,而是他杀。”
良姝睨了眼小琴,大惑不解地问季兴道:“侯爷怎知道季雨不是自杀?”
“夫人请看。”季兴将季雨的手拿起来,良姝忙将头偏转了过去:“侯爷请说便好。”
“季雨的指甲缝中有许多青苔,是挣扎的时候从井壁上刮下来的。试问一个想要自杀的人,怎会挣扎得如此厉害呢?”季兴说罢,向刑官道:“你叫人看看井壁,应当会发现许多抓痕。”
刑官得了令,忙叫人查看井壁。果然发现在井口之下一人高的范围内,有许多崭新的抓痕和大片的刮蹭痕迹。
“侯爷、夫人,井壁上……似乎还有东西。”下井探查的人忽然说道。
季兴听有线索,忙扒住井口往里看,只见离井口不远的井壁上有一道长长的血痕,歪歪扭扭的,应该是季雨在慌乱之中想要留下指证的记号,但她来不及写名字,所以只草草地画了一个极其简单的符号。
“这……似乎是个箭头?”良姝捂着嘴到井口端详了一会儿,犹疑道。
那确实是一个箭头。众人顺着那个箭头所指的方向望去——栖霞宫的飞檐,恰在宫墙的掩映下露出一角。
“怎么可能……”季兴终于开始慌了,这个幕后布局之人,或许远比他们想象中可怕。
“原来月麟就是主谋!这下可证据确凿了!”小琴叫道。
良姝难以置信地道:“若季雨真是月麟姊姊所杀,那这祭典岂不是她蓄意破坏?这罪名可比配错香方大多了……我得快去禀报母后……”
“夫人且慢!”季兴急急辩解道,“阿姊从祭典结束之后就一直待在栖霞宫里,怎可能杀害季雨?这血痕定是他人伪造!”
“不是还有侯爷么?”小琴冷冷道,“侯爷为什么这么巧出现在案发现场?”
“你这是什么意思?!”季兴皱眉沉沉地道。他慎言起来,心想与她解释无用,只会越发被有心人曲解用意罢了。
正争执间,忽听得有人道:“怎么回事?”原是许元瓒刚接了嬴玹的召令,命他负责调查此事,正准备赶去栖霞宫向月麟询问情况,恰好路过。
季兴见了许元瓒,像是看到了救兵,忙将事情经过与他说了。许元瓒看了尸体,又查看了井中的记号,命刑官将水井周围圈起来,以保护现场证据。
“从季雨留下的痕迹来看,她应当是被人推入井中,但没有立刻落入井底,而是双手攀在了井沿之上。”许元瓒试着还原当时的场景,“但很快她的手指被人扳开,落井之前,她匆忙留下了这个符号,应是与害她的人身份有关。”
许元瓒看着井壁上的箭头,忽然问道:“宛侯,你如何会在此处?”
季兴眉头一跳,指着自个鼻子道:“许兄,你不会也认为是我杀害了季雨吧?”
许元瓒心里并非怀疑季兴,无奈季兴刚巧撞上这事,实叫他难做。许元瓒抱歉地道:“目前来看,只有你的嫌疑最大……许某既奉命调查,少不了要问个清楚。”
季兴只得又解释了一通,并将月麟怀疑季雨的事告诉了他。
良姝在一旁道:“侯爷所说,也不过是他一家之言罢了。何况证据已如此确凿,丞相大人还是快些禀报太后裁决为妥。”
许元瓒恭敬地回道:“此案尚有诸多疑点,大王既已将此事托给许某调查,许某自会查个水落石出之后,再给大王和太后一个交代,无需夫人担心。”
良姝讨了个没趣,不再言语。
许元瓒看了眼季兴,如今的情形,实在对他们姊弟不利,他劝道:“侯爷还是莫再插手此事,对你们姊弟都好。”言罢,他命刑官将现场处理妥当,便往栖霞宫去了。
炉火哔哔剥剥地烧着。
月麟偎在火炉旁,将领口拉得紧紧的,依然觉得凉意沁人。
她或许是病了。月麟用手掌捂了捂自己的额头,只觉昏昏欲睡。
几天过去,除了季雨留下的那个致命的符号之外,案情几乎没有任何进展。
许元瓒已将当日临时参与制香的宫女们挨个叫去问话,并没有发现可疑的地方。制香房负责称量香料的宫女说,当时她被季雨支去教新来的宫女炮制香料,季雨自己便顶替了她一会儿。待她忙完回来的时候,所有的香料都已称量完毕,因是季雨亲自称的,她想也没想就将香料拿给了合香的宫女。
原本已经可以确定季雨就是罪魁祸首,但她偏偏就那么死了,还将一切矛盾的焦点指向了月麟。
过分……太过分了。月麟知道躲在幕后的人就是良姝,但她却找不到罪证。季雨遇害,唯一的突破口没了。
月麟想着想着,气梗在胸口,不由轻轻地咳嗽起来。冬青听到了,忙找来披风给她披上,见她面色不对,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惊呼起来:“好烫!阁主,你发烧了!我去叫人请御医!”
“别大惊小怪的,我还没什么事。”月麟将她叫住,“大王最近在忙着布行新政,莫要给他添烦了。”
“这样怎么行?”冬青担忧道,“指不定是上回的伤口发了炎,这几日又没有睡好,拖下去会成大病的!”
月麟拗不过她,便从香囊里捡出几片草药来,胡乱嚼了,道:“过一两日便好了,实在不行再请御医。”
冬青又好气又好笑,“罢了罢了,我去找找屋里有什么香料可用上的,先给你煎一副药吃。”
冬青到另一间房去取香料,回来时见许元瓒从宫门外走进来,忙招呼道:“丞相大人来了?可是查出了什么线索?”
许元瓒指了指跟在他身后的一个人,那人被门口的守卫押着,勾着头,是个男人。
“这人在栖霞宫外鬼鬼祟祟的游荡,被我抓了个现行。”许元瓒道,“小姑子可识得他?”
冬青歪着头瞧了眼,“不认识。你是谁?”
那人抬起头来,看了看冬青,忽然开口道:“我要见月麟。”
许元瓒与冬青对视一眼,冬青点了点头,命人将他带到了月麟面前。
男子跪在月麟面前,目光直视着她,并不畏惧。他的双手在膝盖上摩挲着,似乎是在思虑什么事情。
“你是哪个宫里的人?”月麟见他半晌不言,问道。
“小的蔺春秋,在药房当差。”男子答道。
月麟又问:“蔺春秋……你认不认识季雨?”听到季雨的名字,蔺春秋目光一闪,神情凝重而痛苦起来。月麟心中一动,追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
蔺春秋放在膝盖上的手慢慢地握成了拳头,他道:“我知道季雨是怎么死的。”
许元瓒一听,立马来了精神,“快说,她是被谁害死的?”
蔺春秋看了看许元瓒,又看了看冬青,最后盯住月麟,道:“我只告诉她一人。”
月麟听言,便招手叫他过来道:“你来说给我听。”
蔺春秋站起身来,走至月麟跟前,他的眼中忽然露出了凶光,喊道:“是你害死了季雨!”随之,藏在他袖口的一柄匕首泛着冷光,凶狠地朝月麟的心窝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