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频频传来捷报,至六月初,雍军已兵临燕京城下。前有割地之辱,后有春猎之衅,将士们复仇之心如燎原之火,自是士气风发,锐不可当。前方战事顺利,陈留有熙太后坐镇,许元瓒操持,诸事亦有条不紊,并没有出什么乱子。
嬴玹亲在阵前指挥,胜利的喜悦与繁琐的军务暂时盖过了他对月麟的思念,而月麟在宫中闲着,倒是越想越觉心烦。原想去信问他诸事安好,可前线常有军报回来,她又觉这一问多余而矫情,索性将全部心思放在帮助许元瓒处理政务上,忙起来了,便也淡了念想。
六月十九是熙太后四十七岁寿诞,宫里上上下下已经开始布置了起来。熙太后这些天容光焕发,一半是因为战事顺利,另一半却不是因为寿辰,而是因为她心里一直牵挂的长公子嬴珝,将会回陈留给她贺寿。
她迫切地想问问他在平丘那偏远之地过得如何,她想知道……他是否放下仇恨,原谅了她。然而她又怕嬴珝执念未灭,嬴玹未在京都,这种特殊时期加上嬴珝的特殊身份,若他再做出什么不堪设想的事来,就连她也保他不住了。因此从嬴珝离开平丘时起,熙太后便派人盯着,但令她稍稍放心的是,嬴珝此次回京,随行护卫的士兵仅百余人,应该并没有什么图谋。
嬴珝在寿宴的前两天抵达了陈留。未及歇息半分,他便仅带两名亲信入宫面见太后。
跪礼问安之后,熙太后急忙叫嬴珝到自己身边来,上下左右地仔细打量他。三年风霜的打磨,嬴珝收敛了为王之时的桀骜,眉目间添了几许沧桑。熙太后差点没有认出他来,不由心疼道:“你瞧瞧你,怎么好似老了十岁似的!平丘那边没有宫里这般条件,你吃了不少苦吧?”
嬴珝摇了摇头,语气平淡温和:“劳母后惦记,儿在平丘与幕僚们同吃住,并不觉得苦。”
熙太后没有料到他有如此大的觉悟和变化,高兴道:“你这性子倒像是打磨了一番,母后当对你刮目相看了。”她拉过嬴珝的手,想让他靠着自己坐下,却触及他掌心的厚茧,粗糙得硌人。熙太后皱着眉狐疑道:“你这手……”这茧子似乎是长期手握兵器磨出来的,以前的嬴珝醉心于乐曲书画,手掌柔软温润,便是许多女子都不及的。
嬴珝不着痕迹地将掌心避过了熙太后的目光,回道:“儿在平丘百无聊赖,终日狩猎游戏,这手上的茧是握缰绳和弓箭磨出来的……母后知道怕又要责怪儿不务正业。”
解释虽然合理,但熙太后仍然起了疑,她试探道:“珝儿,你弟夺你王位之事,你是否仍然记恨在心?”
嬴珝眼底滑过一缕复杂的神色,他张了张嘴,欲言未言。随他一同前来,侍立在底下的一名亲信见他此状,忙替他答道:“太后明鉴,公子珝在一开始当然是恨大王的,但雍国这几年的发展大家都有目共睹,公子在与我等下属交谈时也常有悔意,他心中其实早就释怀了,只是当着太后的面,不好意思明说罢了。”
熙太后这才注意到随行的两人,答话的那人以黑纱掩面,看不清面容。熙太后问道:“珝儿,这位是……”
嬴珝看了眼蒙面人,答道:“他叫南将,是儿臣的贴身护卫。因为相貌丑陋,怕吓着人,所以一直遮掩面目。他方才倒是将儿臣的想法给说出来了,如今既然国家昌盛,儿便无憾,可安心当我的平丘公,自由自在,何乐不为?”
熙太后听他亲口说了,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她一直负罪着挂在心头的事终于得以了结,激动得有些不知该说什么,直拍着嬴珝的手臂道:“你能想通便好,母后也就安心了!”
正叙话间,外头有人进来通传道:“太后,良夫人在外求见。”
熙太后刚了了一桩心事,心情颇为愉快,便道:“叫她进来吧。”
良夫人进了殿里,见嬴珝也在,忙问了安,才向熙太后请示一些寿宴上的琐事。
“宫中歌舞看多了,太后怕也觉得腻烦,臣媳听说陈留有个角抵戏班子,在民间颇受欢迎的,可否请进宫里来,在寿宴上给太后解解闷?”良姝笑意盈盈地问道。
熙太后此时听什么都是好的,道:“由你安排便得了。”又向嬴珝絮叨道:“在这宫里头,也就良夫人能替我分分忧,这回的寿宴便都靠她一人操办。”
嬴珝知道良姝是嬴玹先头纳的妾,玩笑着问道:“既然良夫人这么得母后的心,大王又未曾娶妻,何不干脆立她为后,这后宫里母后也可少操许多心。”
提起这茬儿,熙太后面色冷了下去,叹气道:“还不是玹儿那个拗脾气,非月麟不娶,真是叫母后气死。”
良夫人忙宽慰道:“母后切莫生气,大王不过一时着了那月麟的魔,时间长了总会生厌的。”
嬴珝的目光在良姝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笑谈了起来。
三人闲聊了一会,嬴珝便先跪安了。良姝又与熙太后说了会话,待她出来时嬴珝仍然站在延年宫外,正与南将说着什么。嬴珝见了良姝,招呼她道:“良夫人,许久未见,可否陪珝叙叙旧?”
良姝犹疑了一会,她并不想和嬴珝走得太近,毕竟他是从王位上被拉下来的人,谁也不知道他存着什么心思;就算没有什么心思,她作为嬴玹的女人,也应当避嫌。于是她客客气气地回绝道:“我还有太后交代的要紧事要去办,恐怕只能下回再陪公子闲聊了。”
嬴珝似乎预料到了良姝的态度,又低声补充了一句:“是为夫人最关心的后位之事。”
良姝像被人揪住了小辫子,急于挣脱钳制,加重了语气道:“公子何出此大逆不道之言?这后位岂是我能奢望的?”
“论贤德,论资历,这是你应得的。”嬴珝道,“若非当年珝有眼无珠,早已将你选为王后。”
嬴珝一句话说得良姝忐忑起来:“公子言重。不知公子有何指教?”
嬴珝作了个“请”的手势,二人往御花园走去。
“方才听夫人与母后所言,这个月麟,可是夫人的最大障碍?”嬴珝问道。
良姝对嬴珝仍然保持着警惕,并不深入与他多言,只道:“如今大王已与她起了嫌隙,他会慢慢厌弃她的。”
嬴珝笑了一笑,笑她的自欺欺人:“大王的专情我做兄长的是晓得的。只要月麟不死,你就永远没有机会。”
良姝似被戳到痛处,微微皱起了眉。“便是如公子所言,我又能奈它何?”
“若我是夫人,挡我路者,神鬼皆诛。”嬴珝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狠意。
良姝捕捉到了嬴珝和平无争的表皮之下潜藏的暗涌,不由眼角微敛,问道:“公子与月麟有何仇怨,竟要唆使我杀她?”
“若非月麟处心积虑地帮助嬴玹,我如何会到今天的地步?”嬴珝的语气森然发寒,“我虽不能动嬴玹,但至少可以报复在她身上。”
良姝至此明白了嬴珝的来意,这个人与自己有着共同的目标,何妨结为同盟?但她一方面想借他之手除掉月麟,另一方面却也为嬴玹的安危担忧。于是她试探道:“看来公子在太后面前只是装模作样,其实心里头还是恨着大王的吧?”
“若有人夺走了你的一切,你会不恨吗?”嬴珝藏在袖口中的手不由自主地捏成了拳头,这几年来经历的无数苦难和耻辱慢慢剥去了他的傲慢张扬,磨去了他的狂放任性,使他变得深沉内敛,世故老成,但即使脱胎换骨,换不掉的却是这熬成浓汤、熬入骨髓的恨意。嬴珝知道良姝在担心什么,所以他并不将他对嬴玹的仇恨放大给她看,而是向她承诺道:“你放心,今次我只是想对付月麟,不会去害你家大王的。现在就等夫人一句话——你若帮我,亦是帮你自己。”
良姝考虑片刻,终是点了头:“你想怎么做?”
“寿宴之上,自见分晓。”嬴珝此时自然不会将计划全盘托出,她防着他,他更防着她。“只是我不好插手后宫之事,有些事情,只能靠夫人自己了。”说罢,嬴珝不再与她多言,带着南将二人出宫去了。
两日之后,寿宴如期举办。从早晨开始,便有官员上呈贺礼,至巳时近午,嬴珝等人陪同太后至修明殿听曲解闷。
月麟与姬双、良姝等人早已到了修明殿,姬双心里挂着事儿,一来便往良姝身边坐着,悄声问道:“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
良姝不急不缓地安抚她道:“莫急,待会儿时机到了,你便借口小解,我会叫人带你去的。”
姬双的心终于定了下来,面上丝毫不掩喜色,眼前的喧嚣却如同远隔世外,听不清、也看不见了。
远处冬青见了,与月麟咬耳朵道:“阁主你瞧,这暨阳公主和良夫人有说有笑的,她什么时候和咱死对头这么要好了?怕不是又有什么图谋罢?”
月麟往姬双那儿瞥了一眼,告诫她道:“不要无中生有,但也切莫掉以轻心。”
熙太后到场之后,歌舞便开始了,太后往常对这些就算不上喜爱,看舞姬们扭着腰肢跳了几曲,便觉有些乏味,与嬴珝玩笑道:“母后如今是老了,要是赶在年轻的时候,可跳得比她们好上十倍。”眉目间隐然能见当年的风华。
良姝在一旁听了,笑道:“母后对歌舞腻了,尚有精彩的节目在后头呢。”
舞姬翩然退去,丝竹钟罄的声音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隆隆的鼓声。随着节奏出场的是几个身穿戏袍的人,为主的两人中,一人身披战甲,由毕方鸟驾车,六名装扮成蛟龙模样的人紧随其后,交相穿梭,是为黄帝形象;另一人头戴牛角,脸罩面具,四目如铜铃,耳鬓如剑戟,前有虎狼开道,后有鬼神相随,是为蚩尤形象。随着鼓声逐渐激昂,蚩尤与黄帝以角相抵,赤手相搏,高潮迭起,教人喝彩。
良姝见熙太后看得高兴,在旁介绍道:“这出‘蚩尤戏’便是臣媳叫了宫外的角抵戏班子排的,母后可还满意?”
“这个还有点意思。”熙太后笑道,顺带夸良姝花了心思。
姬双听良姝说出演“蚩尤戏”的正是宫外的戏班子,目光急忙在翻滚来去的人群中搜寻起来,一个一个看过去,却并没有什么收获。她不甘心,又仔细地重新搜寻一遍,才发现场后击鼓的人中,有一人戴着面具,身形挺拔清瘦,虽然背对着她,姬双却在瞬间认出了他来——那是令她寤寐思服的人啊,即使只有一个背影,她也能那么分明地感受到心跳的加速。
蚩尤戏演毕,众人祝寿退场,姬双的魂却跟着韩君钦的身影飞出了修明殿。她巴巴地看向良姝,良姝朝她略微点了点头,姬双忙借故起身离席,追着戏班子出去了。
冬青见姬双一直心神不定的,这会子又出了殿,心中有些起疑,向月麟道:“阁主,我跟出去看看。”见月麟首肯了,冬青便悄悄尾随姬双而去。
姬双出了修明殿,已有个丫鬟在候着她了,当是良姝安排带路的人:“公主请随奴婢来。”
姬双跟着丫鬟一直走到了御花园的假山旁,丫鬟便停了下来,抬手指了指前面:“公主莫待久了,奴婢先行告退。”
微风熏人,带来园里丁香花的淡雅香气,姬双如在梦中,眼前背靠假山朝她温柔轻笑的人清晰得那么不真实,她慢慢地靠近他,仿佛脚步重了,这个梦就会醒。韩君钦仍然穿着戏袍,见她来了,上前一步将她笼在了宽大的衣袂中,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双儿,我来了。”
姬双伸手描摹他的眉眼,笑容如同眼中盛不下的一汪碧水,一点一点地溢了出来。两人互诉了相思之苦,姬双才问道:“韩伯伯如何准你跑出来的?”
“是我自己悄悄出来的。”韩君钦笑着答道。他并没有告诉她自己为了和她见上一面,已经与家里闹翻——他原本是那么孝顺敦厚的人,却不惜违背父亲的意愿也要来雍国见她……他爱她,胜过一切。
“韩伯伯不会担心么?他原是不准你来的吧?”姬双了解韩守敬的脾性,韩君钦一定是排除万难才来到她面前,她为他的情意而感动,同时也更坚定了冒死也要和他在一起的决心。“君钦,你带我走吧,我不想当这劳什子公主,也不想嫁给雍王……我们一起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隐姓埋名,长相厮守……”
“可是……雍王会放过你吗?”韩君钦犹疑道。
“雍王根本无意娶我,他留我在这,不过是为了牵制江国的行动罢了!待他伐燕归来,我就可有可无了!”姬双拉起韩君钦的手,像抓住维系她内心最后一丝渴望的救命稻草,急切道:“你一定要带我走,我在这宫里,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没有一刻是快乐的……”
韩君钦为姬双感到心痛,她最喜欢自由自在的江湖生活,这道宫墙,只会将人慢慢变成勾心斗角、寂寞至死的行尸走肉,这不应该是她的归宿。“好……我一定会想办法带你出去。”韩君钦应诺道。
姬双高兴得一下扑入了韩君钦怀里,二人在熏风中静静相拥。
躲在假山后面的冬青将这一切清清楚楚地看入眼中。姬双好大胆子!竟然在宫中与旧情人私会!若是让太后知道了,只怕他们二人都逃不了一死!冬青心下计量了一会,虽然她一直想寻机报复姬双,但此事关系重大,还是应当先回去禀告阁主再做计策。
冬青悄悄地抬起步子,准备返回修明殿,可就在此时,一声呼喝响起:“快将他们围起来!”
冬青心中一惊,只见十几名龙骁军侍卫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将假山团团围住,姬双与韩君钦逃跑无路,很快便被侍卫们扭了起来。冬青亦无处可躲,侍卫们倒是没对她动手,只是客客气气地将她“请”了出来。
“好一对奸夫□□!亏你还是江国公主,简直败坏我大雍风气!”为首的一位小将指着姬双说罢,又向韩君钦道:“快说,你是怎么混进宫里来的?!”
姬双吓坏了,急忙抢言道:“这事与君钦没有关系,你要抓便抓我!”
韩君钦怎能容姬双如此犯傻?他打断了姬双的话,道:“是我执意要进宫见你的,这事由我来担!”
小将居高临下地看着二人,笑道:“你们都不用争,待到了太后面前,自然能论个清楚明白!”说罢,小将转身朝冬青走去,冬青猜测他是来问自己为何会在此处,心想这事与她本没有关系,解释清楚便不怕,于是毫无怯意地昂首立在原地。不料小将并没有向她问话,反倒身子微躬,朝她揖了一礼,恭敬道:“冬青姊姊亲自来了?放心,我这就去回禀太后。”说罢,招手命人将姬双和韩君钦二人带走。
冬青愣了一愣,有些莫名其妙:“你说什么?”
姬双见了,自然以为是冬青告的密,又想起之前的过节,心中愤恨喷涌而出,一边挣扎一边咬牙切齿地道:“冬青!你们为什么要如此害我!”
“这……不是我!”冬青这才逐渐明白过来,她们都掉入了别人事先设计的陷阱里!她指着龙骁军的小将道:“我根本不认识他!”
“当然不是你……”姬双恨恨地道,“你家主子早就恨不得我死了,是吧?你们害我可以!可为什么要连累君钦?!”
冬青只觉百口莫辩。她们与姬双之间的仇怨已经无可弥补,她并不害怕姬双恨她与月麟,而是担心幕后操纵这件事的人,究竟有什么图谋?这一切或许只有那个龙骁军小将能说清楚,她见他已经带着姬双二人朝修明殿走去,急忙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