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麟一夜辗转未眠。
她想了很多问题,从她与嬴玹相遇到现在。一直以来她都在利用嬴玹,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作为爱人,她的心都不够真诚。她精于算计暗藏城府她不是个好人——月麟因自己的“坏”而感到自卑,她自觉不配得到嬴玹的爱。
但她输不起。
繁星满布的天空渐渐露出鱼肚白,远处隐约有号角声响起,出征的军队已经开始列队排阵了。
月麟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将衣服穿上,匆匆梳了个简单的髻,抓起披风便往宫外走去。
她要去送送嬴玹。无论如何她不该错过他出征前的最后一面。
出了栖霞宫的宫门,便见有人背着身站在路上,似是专程等候她出现。
“月麟姊姊这么早起身,是想去给大王送行么?”听到有脚步声出来,良姝转过身,看着月麟笑道。早晨微寒,她穿着一件极贵气的鸳鸯牡丹纹紫色蜀锦长袄,妆容精致,云髻梳得一丝不乱,完全没了昨日在嬴玹面前的朴素淡泊。
月麟见是她,并不想搭理,淡淡地道:“夫人既然知道,请恕月麟暂不奉陪。”说罢,抬步绕过她,径直往前走去。
“姊姊不用去了!”良姝大声叫住了她,“大王他根本就不想见到你!”
月麟的脚步滞住了。良姝笑了起来,她走到月麟跟前,故作惋惜地道:“昨日妹妹还好心在大王面前说起姊姊来着,谁料大王立刻就不高兴了,叫我不要再提起你的名字——”
月麟眼角微敛,她不断地提醒自己,良姝的话不可信,但她的手却不自觉地在袖中攥成了拳。月麟昂起头来,定定地看着良姝,一字一字地道:“我与大王之间不过存在一点小小的误会,用不着你在这里搬弄是非!”
良姝嘲弄道:“大王有多久没见你了?你自己心里没点儿底么?”她看着月麟拉成苦瓜的脸,眼泪都快笑出来了,“宫里的闲言碎语你恐怕还不知道吧?王上钟情的女人与江国的将军在林子里卿卿我我——哈,大王能容忍这样的丑闻么?”
月麟听不下去了,终于忍不住冲口而出道:“我没有!这是谣言!”
“哈哈,只要大王信了,这就不是谣言,而是事实!大王不会再宠信一个背叛他的人!”良姝大笑着,她将双手展开,得意地道:“你看到没有?这身衣服是大王昨日赏的,他整夜都在流华宫陪着我,还亲自弹琴给我听——他不、爱、你、了!他现在宠爱的人是我!”
良姝的话字字入耳,月麟只觉有千万根针扎入心间,她强忍着痛苦,脸上的肌肉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不可能,怎么可能?!他们相处了这么久的感情,共同经历过这么多生生死死,他说她会是他身边唯一的一人,他说即使登上王位,他的心也不会变!月麟苦涩地自嘲,她早该清楚,这世上所有关于永久的誓言都是假的,是她傻乎乎地信以为真……
良姝欣赏着月麟苍白失神的表情,心中大快,她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她恨月麟入骨,她所承受的一切苦痛都是因为月麟!如果不是月麟,她就能获得嬴玹的疼爱,她的兄长就不会走上不归路,她的母亲就不会重病而亡!这几年她幽居深宫,每一天想的都是如何报复月麟!表面上的不问外事只是潜伏的伪装,事实上她对宫里宫外发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她一直在等待时机,一旦让她抓住了空隙,就绝不会再给月麟翻身的机会。
她必定让月麟死无葬身之地。
隆隆的战鼓擂起来了,月麟望向宫门的方向,忽然反应了过来。他要走了!他要走了……月麟推开了良姝,如梦初醒一般往宫外奔去。嬴玹嬴玹,你当真就这样抛下我不管了么?
她要听他亲口与她说明白!
“大王口谕——”良姝使尽全力叫了出来,“谏议大夫月麟——今日不必出宫送行!”
月麟的脚步蓦然定住。良姝的话击碎了她最后一丝幻想,她不可置信地瞪着良姝,嬴玹他……就这么厌恶她么?月麟心口处像被双手拧绞着,被长钉扎刺着,痛,痛得直不起腰来,痛得几乎要晕阙。
良姝大为得志地看着宫门的方向,嘴角弯了起来,向月麟道:“今日是大王出征北燕的大日子,姊姊何必去给大王添堵?让他高高兴兴地出征不好么?”说罢,她舒了一口气,终于优雅地扬长而去,留下月麟木头一样独自站在原地发愣。
一路上各宫的宫女宦臣见到良姝,都满脸笑意地行礼问安,再无人当她是备受冷落的失宠嫔妃。
良姝嘴角的笑却渐渐淡了下去。在这无限风光的背后,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在自欺欺人。嬴玹昨晚一夜未眠,他并未与她亲热,甚至连说话都未曾超过三句。他只是坐在灯下看书,时不时地陷入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哪怕就这样简简单单地陪着他,她也甘之如饴。她同样一夜未眠,用目光一遍一遍地描摹着他的背影,仿佛这样才能将这三年的思念补偿回来。
或许只有月麟死……他才肯回头看她一眼。良姝想着,目光逐渐锐利起来。
城门外,战车整肃,战马嘶鸣。数十万兵将执戟而立,呐喊军号,喊声震动京都内外。宰牲献祭罢了,文武百官分列数排,为嬴玹送行。原本是意气风发的场面,嬴玹却始终提不起劲来。
随嬴玹出征的将军是嬴永年和魏靖,军师是季兴,已然不再有月麟的位置。嬴玹忽然有些后悔,他因赌气而撇开月麟的决定会不会太草率?她嘴上没说,但心里一定是怨他的吧?
嬴玹的目光在四处搜索着,但他并未见到月麟的身影。这么重要的日子,她竟然没有来!嬴玹感到万分失望,却忿忿不甘,于是一再回望,却终是一点一点地灰了心。
“大王,时辰不早了,该启程了。”叔河在旁轻声提醒他道,“月麟大人她……估摸是不会来了。”
嬴玹眸底掠过一抹黯然。罢了,她既连看都不想来看他一眼,他又何必执著着等下去?嬴玹怅然一叹,拂袖转身。
“启程!”
大军走后,宫廷之中愈发显得冷清了。表面上的热闹淡了下去,暗地里的活动却多了起来。
一名丫鬟在花园里与一个侍卫模样的人碰了面,侍卫悄悄交给她一封书信,丫鬟将书信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随即脚步匆匆地回了毓秀宫。
这丫鬟是姬双从母妃宫里带来的亲信,名唤枝儿。姬双正在房里休息,枝儿走入房中,转身将门窗关上,悄声向姬双道:“公主,有韩大人的消息了。”
姬双听言一骨碌站起身来,欣喜万分地道:“你说什么?是君钦么?你怎得知他消息的?”
枝儿从怀中将书信拿出来递给姬双,道:“这封信是韩大人托龙骁军中一位朋友送来的,现如今韩大人就在陈留,公主可寻机与他见上一面。”
姬双迫不及待地将信拆开看了,熟悉的字迹一个一个跳入她的眼中,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暖心的温度。姬双一边看一边忍不住潸然涕下,一半是为狂喜,一半是为忧愁。
“怎么办?我要怎样才能出宫去?”姬双着急了起来,自从她住进宫里,虽说嬴玹不曾亏待她,但她并没有自由出入宫苑的权利,尤其如今正值北征的特殊时期,她的活动范围更是被限制得死死的。
整个宫中,只有月麟对她知根知底,先前也确说过要帮她的,但春猎的事情过后,月麟还能像从前那般对她么?
找太后?可是嬴玹走后,太后担着稳定宫中大局的责任,若无非此不可的理由,她是绝不会同意让自己出宫的。
而除开太后和月麟,姬双再想不到第三个能帮上她忙的人。
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到屋外传来良姝的声音:“你们公主在吗?”
姬双慌忙将书信叠起来,刚藏入衣襟,良姝便推门进来了,笑道:“公主在忙什么呢?我闲着无事,冒昧来找你唠嗑唠嗑。”
姬双起身迎了上去,笑道:“方在午觉哩,这会子刚起来。”
良姝寒暄道:“我之前替母守孝,因而公主入宫我也没来拜访,想想实是不该。这宫里头如今也没几个姊妹,我们理应常常走动的。”
“良夫人说的是。”姬双请良姝去堂上坐下,与她喝茶闲话。
良姝道:“公主为人直爽,我瞧着便喜欢。不似那月麟,我就不待见她。”
“良夫人与月麟也有过节么?”姬双在宫里也曾听说良姝兄长和母亲的事情,却不知这与月麟有什么关系,于是问道。
“不是过节,是死仇。”良姝冷冷说道,她瞥了一眼姬双,忽而展颜:“此次可多亏了你,替我出了口气,我真当好好谢谢你。”
姬双面上笑容凝住一秒,目光移向别处,尴尬地笑道:“良夫人说什么呢?我什么也没做呀。”
良姝了然于胸,也不求得到她的坦白,只道:“公主不肯认便罢了。我今来只是想告诉你一句,月麟也是我的死对头,若公主想对付她,不如你我二人联手。”
姬双听她这么一讲,微微皱起眉来:“不瞒你说,我与月麟确实也有一些仇隙。但不知良夫人说的联手是要将她逐出宫去还是……”
良姝将身子微微贴近,在姬双耳边轻悄而狠厉地说道:“我、要、她、死!”
姬双心中一惊,她虽然恨月麟,但着实没有到真正要将她置于死地的地步。春猎一事之后,她的怨气其实消了不少,她隐隐约约地明白,自己真正应该报仇的对象是姜后,只是她撼动不了姜后,才将所有的气都撒到了月麟的头上。她满腔的恨意无处安放,因此她虽明白,却又不肯承认。
姬双犹豫了一番,道:“我不清楚你与她的深仇大恨,但我只是不想看她好过罢了,不至于真要她的命——看在她与我曾经相交一场的份上。”
良姝颇带嘲讽地道:“听公主这口气,是狠不下这个心,不愿与我联手了?你当她月麟是朋友,可她有当你是朋友么?!”
姬双咬了咬下唇,此时君钦的到来满满地占据着她的头脑,这事估摸着还得从月麟身上打主意,她正愁如何跟月麟解释之前猎场发生的事,争取一点谅解,好叫她帮忙与君钦见上一面。姬双想,这会儿接受良姝的结盟恐怕不妥,于是她推托道:“让我再考虑考虑罢。”
“好。若公主想通了,随时欢迎来流华宫找我。”良姝爽快地应了。她可以给姬双时间,但她不会放过任何一把刺向月麟的利刃,她一定会想方设法将姬双拉拢来为自己所用。
姬双走到了栖霞宫门口,她最后一遍在心里理顺自己想讲的话,深深地吸了口气。心口不一怎么就那么难呢?姬双摸了摸怀中韩君钦的书信,那上头带着她心跳的温度,姬双一咬牙,不再犹豫,走进了栖霞宫。
冬青在庭院里晒着太阳,见姬双来了,想起枷楠因她受的伤和阁主受的气,不由冷起脸来,上前拦住她:“公主找谁呢?若是找阁主,可趁早回了,她今日心情不好,谁也不见。”
姬双见冬青对她的态度不似以往,知道她心有怨气。可她不服,明明是她们负她在先,她们所受的苦可有自己的万分之一?依她的性子,若是往常,她逮着冬青便骂了,但如今有求于人,只好压下脾气小心翼翼地道:“冬青姊姊,我真有特别急的急事,特意来找月麟的,烦请你同她说一声,请她一定出来与我见一面!”
“说了不见就不见!公主还嫌害我们阁主不够么?”冬青冷冷地回道。
姬双原本想见了月麟再与她解释春猎的事情,但冬青咬死了不让她见,她便将想好的说辞拿了出来:“我知道你们以为春猎时发生的事是我谋划的,不管你们信不信,整件事都是太后的主意,我除了听她的旨意将月麟带入林子,什么也没做!我根本不知道后来会发生那样的事!”
“太后?”冬青的眼眶微微有些发红,“太后无缘无故为什么要陷害阁主?只怕是你在煽风点火吧?!”
“我真没有!”姬双脸颊发热,她想她可能脸红了,她实在不适宜撒谎,也不知对方有没有看出她的心虚,她重复着大声给自己壮胆:“真的没有!”
冬青盯着姬双的眼睛,想辨认她说的有几句真话。她知道太后是供香事件的幕后真凶,若说此次也是太后的主意,并非没有可能。果真如此的话,这个熙太后就太可怕了。她权衡了一晌,道:“公主的话,我会传达给阁主。但我不想她再被你牵扯进任何事情之中,所以你请回吧。我们阁主心软,稳妥起见,我不会让她见你的。”
“冬青——”姬双还想说什么,冬青却不肯再听,将她推出了栖霞宫。
月麟这条路也断了。
姬双束手无策地在栖霞宫门口站了一晌,她不知道这个宫里还有谁可以信任,可以真正帮上她的忙。她想起宫墙之外的韩君钦,他不知费了多大的功夫才从江国到了陈留,她不能辜负他。
她忽然记起良姝来,这个人可信么?若她将自己的秘密告诉她,请她帮忙,她会同意么?
“不管不管,豁出去了。”姬双低声自语了一句,抬脚往流华宫走去。
良姝倒是没料到姬双这么快就来找她,她忙请姬双坐下,笑问道:“公主可是想通了?”
姬双叫她将屋里丫鬟都遣出去,关上了门窗,方道:“我可以与你联手对付月麟,但在这之前,我想请你先帮我一个忙。”
“公主且说来听听。”良姝好整以暇地道。
姬双只告诉她,自己有个义兄如今在陈留,她想与他见上一面,问一问娘家的情况,却将自己与韩君钦的关系隐去不言。
良姝从姬双的表情中敏感地察觉到了一丝波澜,便试探道:“公主该不会……有情丝未断罢?你既入了雍王宫,迟早便是王上的人,若是如那月麟一般惹出什么流言,恐怕……”
姬双慌忙摇了摇头:“怎么会?良夫人何出此言?我只是太思念家人罢了。”
“不是便好。”良姝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你放心,这事儿交给我。”她皱眉想了想,道:“若公主不急,等到六月太后寿宴之时,我从宫外请一个角抵戏班子进来,让你兄长混在里面入宫,你看可好?”
姬双一听,心终于定了下来,感激她道:“夫人看如何方便行事就好!此恩此德,姬双必会报答!”
“今后你我便是姊妹,说这些作甚?”良姝与她客气了一番,心中却盘算起另外的事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