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十六已走到了第三楼的过道里,而别云楼第三楼乃是个洗浴场所。
长长的走道一往直前,两边全是紧闭的房门,四周黄灯如豆,光线晦暗昏沉,仿佛这条过道就处在黄昏之中,让人有种人到黄昏、英雄末路的感觉。
肖十六却非常讨厌这种感觉,恐怕每一个走过的人都会如此吧,谁会喜欢走到生命尽头?若不是十年之前来过几次,肖十六定要以为自己走错路了。
肖十六就这样一步接一步地走着,本来就很差的心情也随着昏沉的灯光变得沉重起来。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因为他忽然发现,房间内的哗哗流水声,比他的脚步还要沉重。
他想,或许是整个走廊里只有自己一个人的缘故吧。
走道尽头,灯光还是如黄昏一般昏沉,只需下过这条楼梯,就能到第二楼了,便可以远离这讨厌的昏光了。
转角处的楼梯口却有一个人席地而坐,这人竟是肖十六在这一楼见到的第一个人。
他光着身子,只穿了一条黄褐色的短裤,也不知是不是刚刚洗浴过的客人。
但肖十六却认为他一定不是客人,他这样子分明是在享受偷懒,而且肖十六也没有闻到他身上的任何味道。
昏黄的灯光照在他身上,仿佛让他瞬间老了十岁。黄蜡般的面容上,交错横生的皱纹甚是僵硬,看不到丝毫活力和生气。
他故意低着头,昏黄的灯光正好照不到双眼。他凝视着横放在腿上的长剑,像是在凝视自己的爱人,又像是在欣赏世间最为美好的事物一样。
可这把剑实在是太丑了,只有剑柄和剑身,没有剑鞘,连剑鄂护手都没有。而且剑柄还是由一块腐朽的木头做成的,上面包着一圈白色抹布,插在木块中间的剑身上的两锋缺口点点,大小不一。
当真是简单又丑陋的一把剑。
这把剑还能被称之为一把剑,只因这把剑还能杀人,剑锋上的缺口就是被其他兵器所致。所以肖十六又觉得这把剑很可怕,若是杀起人来,恐怕会比江湖上的名剑还要可怕。
谁知肖十六在转角处看到此人的第一眼后,竟然停下了脚步,直直地站在了原地,仿佛此人带着魔力一般。
此人是谁?肖十六并不知道,甚至连面都没有见过,但肖十六心中却有一种感觉,此人坐在这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就是在等他。
一个人若是见到另一个人在自己,那这个人定然会停下来。
但肖十六停下来却非如此,只因此人在等他的时候,腿上还放着一把剑。
若是一个人看到另一个人拿着剑在等自己,恐怕那个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走了。
所以肖十六现在动都不敢动了,他知道若是再走半步,此人的剑就要动了。
至于肖十六为何能感觉到此人是在等他,而不是在等别人,肖十六他自己也说不清。可能只是一种直觉吧,也许是两个剑客之间的直觉,又或是从生死边缘而嗅到的直觉。这本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可有一点肖十六却想不通,此人为何要把剑放在明处?为何故意示人?而且还不带剑鞘。究竟是这把剑本就没有剑鞘?还是剑已出鞘?
剑本无鞘可以随时出手。但若剑已出鞘,却是要立刻杀人的。
这两者之间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只有弄清楚,肖十六接下来才会选择动于不动。
于是,两个人就这样在角落里僵持着、对峙着,都是沉默不语,一动不动,甚至连轻微的呼吸声都已听不见了,就像两具死尸一样。昏黄的灯光照在二人身上,似是让他们忘记了世间,忘记了自己本该要做的事。
但他们二人真的能忘记一切吗?当然不能。他们只是在等,等对方先动,等对方先出手。
他们二人都知道在这个时候谁先动,谁就会先示弱于人,所以他们二人谁都不会先动。
生死一线间岂容有半点闪失。
这本就是一个解不开的死局,二人深陷其中,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很久很久,又或是弹指一挥间。而对肖十六来说,这简直就是一种煎熬,他越等下去,离死就越近,但他必须得等,必须得享受这种煎熬,不然他必死无疑。
因为他身上本就有伤,而对方却完好无损,以逸待劳。他从一开始便落入了下风,还没交手就已先弱于敌。
那人似乎也是知道这一点,知道最后胜出的本该是自己。可谁知,就在这时,那人却先动了,竟然忍不住开口了,低沉的声音中带着不尽的沧桑。只听那人说道:“阁下早就知道我会先开口?”
那人说话时,仍在低着头凝视腿上的剑,远远看来,像是认输了一样。
可肖十六却不这么认为,因为他知道那人从一开始,就未曾抬起过头。但他还是终于松了一口气,整个人也随着这一口气的吐出而放松下来,紧绷着的脸色也变得很平和。他连想都没想,便开口说道:“你本来可以不用开口的。”
那人却道:“你本来也可以不用回我的话的。”
肖十六淡淡一笑,淡淡的说道:“但我还是回话了。”
那人呵呵冷笑,冷冷的说道:“所以我才要先开口。”
肖十六道:“你要杀我,而我却不用杀你,这正是你起杀心的原因,也让你不得不开口。”
那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不错,我刚才的杀心的确很重,必须得开口。原来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那人说完后,仍在轻声叹息着。
肖十六也叹道:“也许吧,也许有些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果会是如何。”他又想起了几日前跟木林的那场对峙,结果也是如此,谁先成为猎人谁就要输。
那人又道:“所以从一开始就要走对路。”
肖十六却冷笑道:“可一开始本是没有路的。”
那人似是僵住了,口中发出的叹息声突然便消失了,像是被人在瞬间扼住咽喉一样。可是一眨眼的时间还未过去,那人又在刹那间忽然振作了起来,刚刚弯下去的背立刻挺直,只是却仍在低着头。那人换了一种口气,冷冷的说道:“我在等你。”
肖十六回道:“我知道。”
那人问道:“你知道?”
肖十六道:“没有人会带着剑去洗澡。”
那人说道:“不对,我洗澡时一向会带着剑。”
肖十六冷冷道:“那是因为你的目的是杀人,而不是洗澡。”
那人嗯了一声,道:“所以我不但在等你,还要杀你。”
肖十六的声音突然变得如剑一般快,“那你为何不出剑?”
那人却缓缓说道:“那你又为何不跑?”
肖十六道:“既然跑不掉,为何还要跑。”他的确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躲开那人的剑,而若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是决计不会去做的。况且对方若无十足的把握能够剑出必中,又怎会在此等候多时。
那人道:“你既然必死无疑,我出不出剑还有什么分别。”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是决计不会说出这种话的,对于杀人的事,他一向很敬重。
那人又接着说道:“不过你为何不试一试?年轻人总是想得多做得少。”
肖十六的声音竟有些颤抖,他很少有颤抖的,“不用试,阁下要等着杀人,世间又有何人能够避开?”
那人的声音又大又急,“你什么意思?”
肖十六深吸了一口气,道:“在下没有别的意思,在下只想说江湖中人都以为阁下已经死在了向孤行的剑下,没有想到却在别云楼当上了一个不起眼的搓澡师。”声音竟有些激动。
那人的身子晃了几晃,而这样一来,他低下的头就像是栽着的一样,从远处看去,刚好如同一个被捏碎喉咙的死尸。他叹息着说道:“你的话太多了,剑客不是一向很少说话吗?你既然说了这么多话,为何不说出那人的名号?”
“我的话并不多,比起东阳来,简直是九牛一毛。而且剑客也是人,有时候话自然会多一些。至于我为何不说出那人的名号。”肖十六不屑的笑了笑,并接着说道:“一个不起眼的搓澡师又有何名号可提。”
那人淡淡一笑,道:“你不用激我,一个不起眼的搓澡师还会在意什么名号?”
肖十六淡淡的说道:“你果然是一个不起眼的搓澡师。”
那人忽然变得很平和,再无任何异样,开口说道:“鹤道人九年前的确死在了向孤行的剑下,不然向孤行又如何能成为新一代的黑道第一刺客、天下第一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