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道人被向孤行一剑刺死这件事,在九年前本是轰动武林的一件大事,但从他口中说出,却像是在诉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似是跟他没有任何的关系。
肖十六笑了笑,道:“但你现在却还活着。”
那人也笑了笑,可笑声中满是沧桑,“所以我现在只是别云楼里一个不起眼的搓澡师,再也不是曾经的黑道第一刺客、天下第一杀手的鹤道人。”
他果然是已死在向孤行剑下的鹤道人,肖十六心中不由得一凛,说话时竟然又颤抖了起来,也不知是激动还是害怕,“你既然已经死过了,为何还要活过来?你都已决定封剑归隐,平凡一生,为何又拿起了剑?”
那鹤道人轻轻一笑,道:“想死便死,想活便活,平凡人照样可以手持利剑。若不是因为你,我又何必再出剑。”
肖十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了出来,却没有说一句话。他已不知道要如何开口了,死过一次的鹤道人会比九年前更加可怕,他已无法可施。
鹤道人问道:“你为何不说话了?”
肖十六却道:“我为何要说话?”
鹤道人道:“一个人若是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心情总归不能太好……”
肖十六忽然开口打断了鹤道人的话,“不必多言,你还是出剑吧。”
鹤道人却反道:“你可是要出剑了,你果然还是会出剑,不愧是神来一剑。”
肖十六没有回鹤道人的话,他既然已要出剑,自然不会再多费口舌。可他右臂骨折,左手持刀,腰间挂剑,若要出剑,实在是太难了。他出剑不下百次,却从来没有这样出过剑,根本是无剑可出,无法可施,除非他有第三只手。他出剑的目的只不过是不想等死而已,可没有想到却出不得剑。
肖十六整个人已经僵住了。
但鹤道人却只知道神来一剑肖十六是个剑客,并不知道他右臂骨折、左手持刀、腰间挂剑,因为鹤道人还未抬头看他一眼。
鹤道人感觉肖十六忽然没有了杀意,便道:“你不用着急出剑,我也不用着急出剑,多说些话又有何妨。我好久都没有跟江湖上的人说过话了。”
肖十六无话可说,只能回道:“确实无妨。”
鹤道人伸出枯竹般的五指,用指尖在剑身上轻轻划过,就像是在抚摸自己的爱人一样,轻声笑道:“现在还有人认得这把剑吗?你总不是因为这把剑,才认出了我就是曾经的鹤道人吧?”
肖十六道:“鹤道人杀人时肖某还未出生,怎会识得黑道上最快的剑。”
鹤道人又问道:“那你是如何认出我的身份的?”
肖十六道:“鹤道人和向孤行虽然都是黑道第一刺客、天下第一杀手,可杀人的手段却不同。”
鹤道人道:“不错,黑道中的每个杀手都有自己的杀人手段。”
肖十六道:“向孤行喜欢追人,但鹤道人却喜欢等人,等猎物自己送上门来。而且世间只有鹤道人才会这样做,也只有鹤道人才敢这样做。”
鹤道人自豪的说道:“更是只有鹤道人才能这样做,所以你猜出了我便是世间独一无二的鹤道人。”
肖十六道:“在肖某看来,等人可比追人难多了,鹤道人的手段比之向孤行要高明许多了。江湖传言向孤行从未失过手,鹤道人也是很少有失手的时候。”
“不是很少有失手,而是只失过一次。那是个雨夜,没有月亮,我在官道边的一颗槐树下等向孤行。”鹤道人仿佛是在回忆一件很可怕的事,连声音都有了些颤抖,但整个人却仍是平静如水,再无其他任何异样,低头凝视着横放在腿上的剑,眼都没眨一下,“直到半夜,空中闪过一道惊雷,我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那惊雷可真明亮,把我全身都给照亮了。可就在这时,闪电的光芒还未消失,又有一道剑光在我眼前划过,直比闪电还要刺眼,我便急忙出剑。而在我拔剑的那一瞬间,闪电的光芒刚好消失,但向孤行的剑也已刺进了我的心脏,只不过向右偏了两寸。雨水染成了血水,我的剑只拔出了一半。当我的剑全部出鞘后,向孤行却已收剑入鞘,并在我的腹部踢了一脚。我躺在雨水和血水里,眼睁睁地看着向孤行拿走了挂在我腰间的黑杀令。”说到此处,鹤道人又像是在诉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可他说完后,整个人仿佛年轻了十岁,昏黄的灯光照在他脸上,竟然映出了几片红润,交错横生的皱纹忽然变得柔软起来。
这件事藏在鹤道人心中已有九年,也压了他九年,将此事说出后,仿佛被此事占有的那九年光阴反而是又还给了他。
也许每个人将心事吐露后,都会如此吧。
这是鹤道人在九年间第一次将心事吐露给另外一个人,但他却想不通为何要在今天说给肖十六,而且肖十六还是自己的猎物?难道只是因为事情在心里放久了,便会自然而然说出来?
他忽然又不想杀人了。
肖十六一直没有打断鹤道人的话,不忍心扰乱他的回忆,等鹤道人回忆干净后,肖十六才开口说道:“向孤行本就藏在那颗槐树附近,你在等他现身,他却在等电闪雷鸣,等你因此而分心。”
鹤道人道:“你说的不错,那晚我一共见过十九道闪电,之前的那十八道闪电,我连眼都没有眨。直到那第十九道闪电出现,我抬头看了一下,便来不及出剑了。向孤行可真有耐心。”
肖十六道:“到底是等人比追人难一些,向孤行知道你在等他,对他来说,你已出手。而他藏在一旁,等于是并未出任何的手。”
鹤道人怔怔出神,默然不语。
肖十六只得继续说道:“若没有那第十九道闪电,又或是你没有抬头看那一眼,结果……”
“结果还会是如此,没有那第十九道闪电,还会有二十九道、三十九道闪电。向孤行会一直等到我分心后再出手。”鹤道人直接开口打断了肖十六的话,他说的很坚定,斩钉截铁一般。
肖十六本想安慰一下这个陷入回忆的老人,可却偏偏忽略了一点,这个老人还有鹤道人的身份,而鹤道人对于胜负一向执着认真,输了便是输了,绝不允许有任何推脱的借口。
肖十六无奈的说道:“天意如此,老天注定要向孤行成为黑道第一刺客。”
鹤道人却道:“可我不信天,我只相信我的剑。”
肖十六叹了一口气,淡淡的说道:“成事在天,谋事却在人,命不由天,天不由命。”
肖十六又道:“你是被向孤行的剑刺中了心脏,原来向孤行也用剑。”
世人皆知向孤行杀人的方式比当今武林中所有的武功招式加起来还要多,却无一人知道向孤行用何种兵器,只因被杀之人的身上从不会留下任何伤口。直到今日听鹤道人说起这段尘封多年的武林旧事后,肖十六才知道向孤行用的乃是剑。
鹤道人道:“也许吧,也许那是剑,至少在我眼中看来,那是一把二尺长的短剑。”
肖十六若有所思,沉默不语,鹤道人也没有着急说下去。
肖十六回过神来,道:“向孤行从未失过手,那为何他的剑没有杀死你。”
鹤道人道:“既然向孤行是黑道第一刺客、天下第一杀手,当然就不能失手。我的确是被向孤行一剑刺死了,只不过别云楼主恰巧经过此处,救了我一命。可这也不能算是向孤行失手。”
肖十六呵呵冷笑,冷笑道:“别云楼主好大的本事,要谁生,谁便要生。”
鹤道人摇了摇头,道:“救我的是别云楼主,让我醒来的却是春老神医。”
肖十六仍是冷笑道:“别云楼主好大的面子。你为了报别云楼主的救命之恩,才会在此等我?”
鹤道人道:“欠别人的情总是很难受的,尤其还是别云楼主的情。”
肖十六继续冷笑,道:“能让你重操旧业,能让封剑归隐的一代刺客之王再次出剑,果然不愧是别云楼主,你还是出剑吧。”
不知为何,肖十六总是对风别云隐隐有些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