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的一声,肖十六并没有特别用力,但酒壶放到桌上,却还是感觉那声音很重很重,如千斤巨石一般,打在了他胸口,似是让他痛得说不出话来。
他左手仍在紧紧地握着壶口,可手已发抖。叮叮叮,一阵乱响,他甚至感觉快要握不住了。
只手又如何能握住心中的愤怒。
他死死地盯着酒壶,眼中的恐惧足够杀死一只野兽,但那充满恐惧的眼神,正是只有濒临死亡的野兽才能发出。
酒入断肠,他满脑子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好毒的酒,好毒的酒,好毒的酒。”
他认定这是毒酒,先入为主,是以再品尝不出任何味道,只觉和毒药一般苦涩,更是如毒药那样厉害。
刚才毒酒下肚,只在几个呼吸之间,体内的毒酒便开始起了变化,一点一点的发热,正在慢慢地熔化他的身体。
他终于还是松开了手。
肖十六面如死灰,惨淡的目光没有丝毫神采,缓缓站起身,口中淡淡道:“肖某戒酒多年,自然不胜酒力,得赶紧找个郎中解解酒,不然再坐下去,就要醉得不省人事了。”
他算准风别云不会将自己毒死在别云楼,所以他一刻也不能待了,必须趁这个时间找到春老神医。他知道除春神医之外,世间再无一人能够救他。
他不担心找不到春神医,他只害怕酒中之毒是聚合分离散一类的毒。那种毒是世人最为痛恨的五种毒之一,更是世间最为厉害的七种毒药之一。
此毒服下之后,不会立时毒发,而是要等到三五年后,才会让人毒发身亡。毒发之前,无毒可解。毒发之时,无药可救。
聚合分离散毒如其名,先让中毒者与家人合聚,再离分,这正是聚合分离散的独到高明之处,也是让人最为痛恨的原因之一。据说乃是魔教毒宗所创,分别用了十四种相生相克的毒药,但具体是哪十四种毒,却是不得而知了。
风别云仍是坐在椅子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没有听见肖十六的话一样,整个人泰然自若,镇定的可怕。他拿起筷子夹住一片牛肉,放入口中,随口说道:“年轻人一喝酒便会沉不住气,这种习惯可不好。”
肖十六站着说道:“我的确是沉不住气了,只因这是一壶毒酒,没有人在喝了毒酒之后还能沉得住气吧。”
风别云边嚼边道:“可毒酒也是酒,你总不能否认这不是酒吧。”
他又接着说道:“有些人偏爱喝毒酒,而对世间正常的酒,连闻都不闻一下。”
肖十六脸上一副不耐烦的表情,随口说道:“我的确无法否认毒酒不是酒,因为毒酒和其他正常的酒没什么分别,喝了都会要人的命。”
风别云又吃了一块红烧肉,口中说道:“当真是一点儿不错,喝酒的确会要人的命。可你肖十六喝的这酒却有一点不同。”
肖十六冷笑道:“可肖某却看不出哪里有不同。”
风别云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筷子,“旁人喝了会死,你肖十六喝了却不会死。”
“却会如何?”
“会以毒攻毒,治好你身上的内伤。”
肖十六又缓缓地坐回了椅子上,他没有说话,因为他想不明白风别云此话的真假,便只能闭口不言。
风别云似乎知道肖十六会这样默然不语,便接着说道:“这壶酒中本来全是治伤的神药,但在风某独门内力的催动下,会慢慢变成剧毒。”
肖十六仍在死死地咬着嘴唇,还是没有说话。
风别云又继续说道:“你刚才若是再犹豫片刻,壶中之酒便会入口封喉,立时毙命。”
肖十六已出了一身冷汗,后背已然湿了一大片。
“什么样的人喝什么样的酒,这话当真是一点儿不错。若是换成云川海,或是任纵,他们一滴都不会喝。那自然也就喝不到这救命的酒了。”
肖十六听着风别云慢慢道来,仍是闭口不言,但身上的冷汗却已化为了热气。
“你刚才一饮而尽,够豪爽,够痛快,是条汉子。虽然本着一心求死,可反而因祸得福。只有把整壶酒全部喝完,酒中神药才会起效,少喝一滴都不行。”风别云又吃了一片羊肉,“若是像木容羽、平不凡这些谨小慎微之人,定不会这么喝。什么样的人果然是喝什么样的酒。”
肖十六全身热气腾腾,滚烫无比,丹田中似是在燃烧着一团火,而体内的真气正被这团火冲的乱走乱撞。他赶忙运功调解,用的正是东阳教他的九转玄功。
九转玄功运转开来,他丹田中的那团火瞬间便转为了自身内力。于是,他本来空虚的内力又变的浑厚无比,体内真气完全恢复如初。
他只觉全身上下说不出的舒服,除了右臂还是骨折之外,身上再无任何异样。这样一来,所受内伤外伤自然是痊愈了。
其实九转玄功虽然能将外力转为自身内力,但必须在修炼到第四层后才能做到。肖十六只习得了第一层的心法,只能算刚刚入门而已。可九转玄功妙处何其之多,本就是世间化解内力的一流内功,肖十六习得的第一层心法已足够了,帮他化解体内神药已绰绰有余。再加上他运功奇快,与九转玄功合二为一,相辅相成,简直就是如虎添翼。
肖十六心中一凛,果然是治伤的神药,成效立见,九转玄功也不愧是天外岛的镇岛神功。他口中却道:“看来向死而生也不无道理。”
他又接着说道:“原来酒可杀人,亦可救人。肖某还是第一次喝救命的酒。”
但他说话时的语气除了讥讽和无奈之外,再无任何兴奋、开心。
他又一次侥幸不死,捡了一条命,也可说成是性格使然。若不是他十年来养成的那偏激的性子,又怎会死下心来喝那壶酒。他不愿顺从别人,可内心深处却是别人若一定要逼他那样做,那他就非做不可,非要做给别人看不可。所以也可当成是他自己救了自己。
都说性格改变命运,今日用在肖十六身上,简直是再正确不过。
风别云见肖十六的脸由惨白变为苍白,再由苍白变为红润,心中也是吃了一惊,完全没有想到肖十六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化解药效,难道说此人的内力也是如剑法一般高明?难道此人先前一直在隐藏内力?
但风别云毕竟是风别云,别云楼主又岂是世间寻常之辈,绝不会在一件事情上浪费太多的精力,想不通便索性不想。
风别云淡淡一笑,刚刚微微变色的脸终于没有了任何表情,淡淡的说道:“世间人人都知道向死而生,却很少有人会这样做,就像没有谁会随便喝一杯毒酒。”
肖十六冷笑道:“那就多谢别云楼主让肖某明白了这个道理。”
他又接着说道:“楼主为何要给肖某这一壶酒?”
风别云却道:“你明知我不会说的,又何必问。”
肖十六道:“我既然已经问了,你又何必不说。”
他若不问清楚,夜里会睡不着觉的。
微风从门外飘来,带着一丝凉意,吹动着两人的长发,更吹进了两人的心里。
凉凉的微风,冷冷的人心。
只听风别云说道:“我不必说,你也不必问,可你不想欠别人的情,所以你还是要问。但我更不想别人欠我的情。”
肖十六没有说话,他在等风别云开口。
风别云果然说道:“欠别人的情总归是很难受的,可有时候别人欠你的情,你反而会更难受。你该明白的。”
肖十六笑了笑,可那笑容里满是苦涩的味道,说道:“我当然该明白,就像自己做了坏事一样,很不是滋味。”
风别云道:“所以你记住,我只给了你一壶酒,仅此而已。至于你如何喝,喝完之后又会发生怎样的事,跟我可没有任何关系。”
谁知肖十六又问了一句,“那你又为何要这样做?”
“因为风某是别云楼主。”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你不愧是天下第一奇楼的别云楼主。”
“我当然是天下第一奇楼的别云楼主。”
肖十六哈哈一笑,这次是真的笑了,没有其他任何意思,笑着说道:“那肖某的确不欠你的情,你也的确没有让肖某欠你的情。”
风别云却没有笑,开口说道:“可你却欠了小蝶姑娘的情,是她求我这样做的。”
肖十六脸色一变,脸上的笑容已僵硬,就好像是刻在脸上一样。他实在不愿别人在面前提起小蝶,戛声道:“肖某不愿欠别人的情,可今日却是非欠不可了。”
他缓缓地站起身来,又道:“那肖某便非走不可了,一刻也不能再待了。”
刀还是竖放在桌面上,金红色的刀身,如火焰一般,却似寒风那样冷,彻骨之冷。
他左手刚握住刀柄,还未提起,便见又有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按在了刀面上。
那自然是风别云的手。
可竟然是风别云的手。肖十六还是第一次见到风别云的手,竟比女子的手还要好看几分。他甚至要怀疑这样一只美丽的手究竟能不能杀人,美丽的手本就不是用来杀人的,更不该用来杀人。
可风别云杀人无数,要人性命就像喝酒一样简单,在这只手下已不知死了多少人。所以肖十六又认为这是一只极其可怕的手,还是千万莫要接近为好。